和氣生財12
假期的時間過得總是分外迅速,到了最后一天,古鎮上也實在沒什么可玩的了。 謝縈二人早早回了客棧,卻看到對面街道上的大排檔邊正鬧得沸反盈天。兩個女孩遠遠看了一陣,方檸忽然驚呼一聲:“哎呀,那不是欣辰嗎?” 被圍在人群中央的,果然就是前幾天和她們一起玩的欣辰。 兩人越過人群擠過去的時候,發現和欣辰正坐在一只塑料椅上,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捂著嘴,表情看起來很不舒服,說面如金紙也不為過了。 一個阿姨正站在一邊拍著她的后背,旁邊還有一個大叔。 大叔圍著條舊圍裙,手上還戴著臟兮兮的勞保手套,顯然是燒烤攤的老板,正急赤白臉地和周圍的人爭辯著什么。 謝縈問道:“這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晚上正是燒烤大排檔最熱鬧的時候,旁邊很快就有人七嘴八舌地解釋: “你們和他們是一起的?剛才有個小哥吃著吃著就開始吐血,哎呀,那血吐得滿桌子都是啊,當時我們大家都嚇死了,有人去扶,結果小哥一下子癱在地上,起都起不來了!” “剩下幾個人也都說胃疼啊,這不都拉診所去了嗎,就這個姑娘癥狀輕點,留在這里休息?!?/br> 謝縈與欣辰她們年紀相仿,給欣辰拍后背的熱心阿姨以為是欣辰的同伴來了,頓時來了精神,對著老板斬釘截鐵地總結陳詞:“肯定是你們攤上的東西有問題!” 聚在一邊的游客幫腔:“食物中毒啊這是,飯店要負責的……” “什么情況,不是諾如病毒吧?” “給一桌子人都吃倒下了,這放什么了這是……” 眼見著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大排檔的老板急得不行,辯解道:“那桌的rou和海鮮都是今天新進的,同一批貨,別人吃了都沒事!” 他一邊吵,一邊指著周圍幾個人,“這rou串都是一批的rou串的,你吃了有事嗎?你吃了有事嗎?我家的rou根本就沒有問題!” 也許是周圍吵吵嚷嚷的實在太鬧,欣辰的臉色本來就已經奇差無比,這下痛苦地捂著胃,一下子就吐了一地。 這下最后一個癥狀輕的女孩也開始上吐下瀉,眾人趕緊攔了輛出租,把欣辰一起往診所送。 謝縈二人跟著一起上了車,人群鬧鬧哄哄地散開的時候,還聽到后面有人在嘀咕:“報警了嗎?這得報警了吧!” 一到診所,欣辰吐得更加厲害,到最后胃里已經開始反酸水,扶著洗手臺干嘔,人也接近虛脫了。 其他幾個倒霉蛋情況也差不多,更嚴重的已經苦著臉在一邊掛水。 大家之前都是一起玩的伙伴,謝縈和方檸放心不下,索性就在診所一起陪著。她們本來還想問問情況,可這幾個人吐得話都說不出來,也只好作罷。 古鎮以旅游業為生,把一桌游客吃進醫院多少算個大事。掛水掛了兩個多小時,幾個民警和大排檔老板一起來了診所。 結合他們的血常規化驗單,還有初步調查結果,民警得出的結論是——吃多了。 方檸激動道:“什么?他們幾個都這樣了,你說是吃多了?!” 民警看起來也有點不可思議,但:“確實是吃得太多了?!?/br> ……從血常規化驗結果來看,的確不是食物中毒。 不過這事的佐證其實相當直接,普普通通的燒烤大排檔,人均六七十就能吃飽,結果欣辰她們四個人居然花了接近一千五百塊,而且把點的東西全部吃光了。 大排檔上還是手寫記賬,民警把那幾頁賬單也一起拿來了,還拍了他們吃得干干凈凈的盤子做佐證。 欣辰她們四個人,連最普通的羊rou串都是五十串五十串地點,光啤酒就喝了四箱。 有個人本來就有點胃潰瘍癥狀,這下暴飲暴食,直接胃穿孔了,只能送縣醫院。 民警簡單講完,又表示為了謹慎起見,還是會把食物送去做化驗的,如果是食物中毒,肯定會還游客一個公道。 “姑娘,你看這事真不怨我啊,我當時都勸你們別點那么多了,你們全給吃了……”大排檔老板搓著手,一臉沉冤得雪的表情。 畢竟是在他們攤子上吃出的事,出于人道主義,老板還是給他們把診所的醫藥費繳了。 一行人鬧鬧哄哄地走了,晚上八點多,診所也寂靜下來,值班的護士出去了,只剩下幾個還在掛點滴的病人。方檸有點納悶地問欣辰:“你們怎么吃了這么多???這得是餓成什么樣了???他家東西有那么好吃嗎?” 畢竟暴食的時間短,強行催吐之后又休息了幾個小時,欣辰已經恢復了不少。 她苦著臉,有點困惑,細聲細氣道:“我也不知道,吃的時候沒覺得點了這么多呀……” 另一個人幫腔道:“對啊,當時根本沒覺得,就是吃完了再點……老陳吐血的時候,給我也嚇壞了,結果一站起來才覺得胃撐得特難受?!?/br> 又有人小聲說:“老陳不會有事吧?咱們明天打個電話去縣醫院問問……” 幾個倒霉蛋絮絮說著話,方檸找了幾條毯子來給他們披上,準備叫謝縈一起回去睡覺的時候,才發現她正站在窗前,已經看了手里的手機很久。 方檸招呼道:“小縈,你干什么呢?走啦?!?/br> 謝縈如夢初醒地抬起頭。 那一刻她臉上的表情相當嚴肅,方檸幾乎疑心自己是看錯了,因為她很快又恢復到了平時的笑臉,應聲一起走出了診所。 兩個女孩沿著街走向客棧,方檸感慨道:“哎,欣辰她們也真夠倒霉的,本來明天就該返程了,今天出事,火車票都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改簽了?!?/br> 謝縈嗯了一聲,方檸又自言自語道:“這趟來古鎮,咱們廟都沒少拜,她們還到處打卡呢,不過該倒霉還是倒霉啊,你說我們要不之后還是信星座算了……” 身邊的女生一直沒出聲,直到客棧就在眼前,謝縈忽然低聲問道:“檸檸,你知道林建凱去哪兒了嗎?” 那個在古鎮上萍水相逢的男生,自稱有急事途中離隊之后,也就再也沒回來過。 方檸想了想,說:“應該回學校去了吧?畢竟假期馬上就結束了?!?/br> 月色下,謝縈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我覺得他沒有?!?/br> 方檸沒聽見她的自言自語,謝縈微微低頭,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機屏幕上。 一起玩桌游的時候,大家彼此都留過手機號碼。 半個小時前,她給林建凱發了一條短信。 【建凱,真對不起,你借給我的耳機,我忘記還給你了哎,該怎么給你寄回去呢?】 對面回信很快,發來了一個大學宿舍的地址,又很誠懇地感謝了她。 可是林建凱從來沒有借過她耳機。 那只耳機盒,是他離開之后,她趁著前臺不注意,自己從他書包里偷出來的。 不過幾天之前的事,他的記性會差到這種程度嗎? 他有什么事急成這樣,連回古鎮再出發都等不及?他當時又為什么要去吃佛像前的香灰? 少女的手指捏緊了衣袋里那只皺皺巴巴的紙元寶,慢慢把它撕成碎片,臉色慢慢陰沉了下來。 * 找個借口單獨溜出去不算難,謝縈信口胡謅了一個理由,說要出去一趟。今天折騰到這么晚,方檸也已經累了,只囑咐她早點回來,便去休息了。 九點鐘,謝縈獨自站在了古鎮的街道上。 時值秋初,白天天氣還有些炎熱,到了晚上涼爽下來反而變得宜人。 時間確實已經有些晚了,街上游人還不少,可除了音樂酒吧和大排檔,其他店鋪大多已經歇業,謝縈轉了好幾條街,才勉強湊齊了自己需要的東西。 好在她要找的人還在原地。 算命大爺就坐在一棵大柳樹下,面前放著一筐杏,面前立了塊紙板:農家杏,包甜。 謝縈停在他面前,大爺一眼認出了她,樂了:“丫頭,又是你啊?!?/br> 少女沒理他,徑自在他杏筐邊上蹲下,不冷不熱道:“大爺,騙人不好吧?” 人品受到質疑,大爺十分激憤,頓時反駁:“我怎么騙人了?我都沒給你算命??!我騙你啥了?” 謝縈從他筐里撿了個杏,一掰兩半,遞給他一半?!澳氵€好意思說?你這杏多酸啊,你自己看看能吃嗎?” 大爺接過杏,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口,淳樸的表情瞬間扭曲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大爺爭辯的聲音頓時小了不少:“這杏沒熟呢,你在家放兩天它就甜了……” 謝縈看著他垂死掙扎的表情,撲哧一聲樂了,也沒再多追究,只道:“大爺,今晚陪我走一趟唄?!?/br> 這回換大爺愛答不理了:“干嘛啊,你也不看看今兒晚上都幾點了?” 少女平靜道:“就是今晚,過了今晚還來得及嗎?你們鎮上有東西在作怪,你不知道?” 直愣愣對視了片刻,大爺分了她半張報紙,兩人席地而坐。 另外半只杏謝縈實在是吃不下去,只好捏在手里,又撿了根樹枝。 “這事多少有點復雜,我也不知道咱倆路數一不一樣,我將就著說,大爺你將就著聽?!彼脴渲c了點地面。 現存于世的鬼怪兇煞,基本都服從一個規則——越強的,越講理。 當然,這個“理”指的肯定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冤有頭債有主,而是它們自己的行事原則。這個原則在常人看來可能相當匪夷所思,但絕對是有跡可循的。 也就是說,真有害人力量的東西,不會真毫無緣故地隨便抓個路人來害。 比如三臺村的那只面具,它自認為是一張儺戲面具,面具自然要戴在演員的臉上。 儺面纏上了小旭這個宿主,直到把他悶得瀕死都沒有離開,哪怕和這個奄奄一息的男孩相比,其他近在咫尺的身體更加健壯、更加血氣旺盛——因為小旭才是打開五斗柜、取用了它的“演員”。 反過來說,真的想沖到大馬路上隨機殺人的東西,往往沒那個能耐。 新橫死的鬼魂滿腔怨氣,六親不認,要是給他們遞把刀,是真的會逮誰捅誰??扇祟惢昶请x體的時候脆弱無比,天生火曬曬都能化得差不多,連嚇人都做不到,更別說殺人了。 “現在我有一群驢友,在古鎮上玩了幾天之后,其中一個突然吃起了爐子里的香灰,另一些人暴飲暴食,到胃穿孔吐血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br> 謝縈在地上畫了一個圈,里面打個問號?!安还芩麄冏驳牡降资鞘裁葱?,能讓人這樣,這東西肯定是真有點能耐的,對吧?這群人只在古鎮上待了六天不到,反應就這么快、這么劇烈。有這種能耐的東西,要是這么容易被惹上,早就該把這個鎮子殺絕種了?!?/br> 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你隨便在哪座城市里走,可能會在路邊看到流浪貓、流浪狗,但肯定不會看到一頭野生黑熊在街上亂晃。 “所以,他們撞上這東西絕對不是偶然,這背后一定有人在計劃。有人把他們引到了那東西面前,這和把雞騙到黑熊的籠子里差不多?!?/br> 謝縈舉起兩根手指,“要么,熊是這人養的;要么,就是這個人希望熊吃雞吃飽了,就不會惦記著吃人了。你覺得是哪個?” 大爺瞪著她,一點也沒有接話的意思。 唯一的聽眾不配合,謝縈只好用樹枝點了點地面,自己發表總結陳詞:“我認為是后者,這是有人在‘討替’?!?/br> “討替”,這種源遠流長的習俗,最早出現在哪里已經不可考。 早先在鄉村,有人身染重病的時候,家人請來法師給他祛邪,就會剪一個紙人出來,畫上眼、耳、鼻,在胸口寫上病人的名字,再燒掉。 這張紙人就是病人的替身,燒掉紙人,一切災厄和業力就由替身來承擔了。紙人不畫嘴,就是怕它到了陰間開口說話,泄露出冒名頂替的秘密。 ——然而,紙人只是薄薄一張莎草,能承受的孽力有限,當然比不過血rou之軀。 最好的替身,自然是活人。 有些迷信的地方,會把病人喝過的中藥渣倒在大馬路上,認為踩過那些藥渣的路人會分擔走病人的病痛。志怪傳說里就更多種多樣了,說溺死鬼會在水面上變出美景,引路人駐足,人看得出神的時候,溺死鬼猛地一拉他的腿,那個人就也被拽下水淹死了。 在某個人出于惡意的引導之下,一群來自五湖四海、彼此之間毫無關聯的驢友們,一無所知地當了一回替死鬼。 吃香灰和暴食到胃穿孔,形式上不同,其實本質上差不多,都是在無意識地往嘴里塞人的腸胃根本承受不了的東西。 謝縈在這方面的閱歷算不上多豐富,不過想明白這事倒也不難。今天晚上,站在診所窗前沉思的時候,她唯一還有點疑惑的就是,自己之前怎么會沒有發現呢? 幾天前用地生火去照林建凱的物品時,她什么也沒有看見,于是也就沒有追究下去。 不過,再想想這幾天的所見所聞,那個答案似乎就已經呼之欲出了。 ——因為,找替死鬼的人采用了一種聰明到堪稱惡毒的方式。 人與人間的業力轉移是很難的,因為兩者都是一樣的血rou之軀,并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那么一個人的災禍,有什么資格讓另一個人來承擔? 而人和神佛則不然。 人與神佛并不平等,人拜祭神佛時,實則是在兩者間形成了一個無形的契約。神佛賜財賜福,信徒予取予求。 有人把什么東西藏在了一座佛像的軀殼里面,又騙外來的游客們去拜那座佛像,讓他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了儀式。 行其事,就能受其酬,游客們成為了信徒,藏在佛像里的東西就可以對他們施加影響——可它賜下的并非福祿,而是兇煞業力。 就這樣,游客們雖然事實意義上成為了替死鬼,可這不是邪煞傷人,而是神佛所賜。披著這樣一層外殼,自然不會留下尋?!坝懱妗钡暮圹E,所以那時在地火之下,謝縈什么也看不出來。 欣辰她們今晚發作得這么厲害,不但因為她們是最早去打卡的一批人,也因為她們至今都還停留在古鎮上。 ——古鎮是一個人造景區,面積并不大,大多數游客并不會在這里待太久,只是一日或者兩日游,像她們這樣待了六七天的,少之又少。 那些歡天喜地地打完卡領了獎金的游客,等到他們發作起來的時候,極有可能已經不在古鎮上了。 回到家鄉之后,如果他們因為暴飲暴食而出了事,只會覺得是飯店、是自己的問題,根本不會有人疑心到幾日前,在千里之外隨便拜過的一處荒山野廟。 “就這樣,他們家還不放心?!敝x縈用樹枝戳了戳地面,“就他們辦的那個什么打卡活動,說是打滿五處就可以。古鎮有兩個寺廟,這兩個是正經景點,我也去過,肯定是沒問題的。那還剩下三個,游客們就得去找一些野廟。我猜他們肯定在附近踩過點,能找到的野廟比三個要多一些,把佛像放在其中一個里面,這樣打卡的游客里面也只有一部分人會去,這樣就不會讓所有人都出事,避免引起注意?!?/br> 晚上在微博翻的時候,從tag里出現的照片來看,游客們發掘出來的廟的確有接近十個。每個人的路線不一樣,但從帖子總數來看,在那座佛像前打過卡的人,起碼也得有幾百個。 替死鬼規模如此之大,業力分散到如此程度,都能讓欣辰他們吐成這個樣子,可見那東西該有多么兇毒——而把一無所知的游客們騙到它面前的寰東集團,給每個人的報酬是五百塊。 少女思來想去,只好簡明扼要地總結道:“我cao,真是賤人!” 罵完之后,謝縈把樹枝一扔,拍了拍手。 “聽懂了吧?就這么回事?!?/br> 沒想到大爺不但沒同仇敵愾一起罵人,反而瞅著她:“這事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又沒打過那個什么卡,他害了誰誰去找嘛?!?/br> 謝縈一掀眼皮:“讓誰???那群人現在都在醫院掛水呢,吐得腰都直不起來,什么時候能站起來都不好說?!?/br> 大爺這下手擺得簡直快要搖出了重影,拒絕之意溢于言表。 謝縈不可置信:“不是你當時告訴我這地方水淺王八多,讓我多加小心的嗎?我還以為你挺熱心呢!” “那能一樣嗎?”大爺撓了撓頭,看謝縈瞪著他的表情,又補了一句:“我是知道咱鎮上有股戾氣橫沖亂撞,可我哪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丫頭,你看著是個能耐人,你都說那東西兇得嚇人,我老頭子才多少道行啊,我去對付?我還想多活兩年呢?!?/br> 謝縈這才明白他誤會了什么:“哎呀,你早說啊,我還能讓你對付?我就是想讓你把我送過去,那地方離得遠,我要是自己會開車就用不著你了?!?/br> 大爺腦筋轉得極快:“那你叫我干嘛,你叫個出租??!” 少女微抬眉梢:“這種事,把普通人帶進去干嘛,萬一給人家嚇著了多不好?!?/br> 兩人又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片刻,大爺放軟了語氣:“哎,丫頭,我也知道你是個本事人,你這一套一套的……都快把我說暈了,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本事,但這事吧,咱們還是從長計議,是不是,起碼得找個歲數大點靠得住的……” “你當我愿意大晚上不睡覺在這熬夜???再拖下去,吐進醫院的就不止這幾個人了?!敝x縈又把樹枝撿了回來,指了指天空。 她的年紀長相,原本無論如何也不是能“使人信服”的類型,可大爺看了她半天,最后一咬牙:“八千,給八千我就干?!?/br> 謝縈瞧著他,一下子樂了。 “八千?看不起誰呢,我給你一萬美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