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官進爵7
農家樂提供的早餐是咸菜、煎餅和白粥,昨晚游客們麻將打得太晚,都還在酣睡,謝縈下樓的時候,除了店里的幫工,就只有蘭朔在桌邊。 謝縈目不斜視地走到餐桌邊坐下來,把自己碟子里的青椒絲一根一根地挑出來扔掉,再把咸菜一根一根地鋪在煎餅上,仿佛卷的是什么金絲銀絲。 她這邊專心致志地倒騰了三分鐘,對面的男人適時含著笑意開口:“謝小姐吃不慣嗎,我帶了別的零食,要不然……” 謝縈根本不答話,又開了瓶營養快線,故意過了將近十秒鐘,才抬頭嫣然一笑。 “蘭理事長今天打算去哪采風???” “理事長”三個字說得字正腔圓,蘭朔卻沒有一點不好意思,表情異常淡定?!皽蕚淙ゴ遄拥膬畱騽≡?,找人聊聊?!?/br> “是嗎,”謝縈托著下巴,慢悠悠道:“那蘭理事長,能不能帶上我一起???” 村劇院的楊主任五十五歲,十分熱情,特意在村委的活動室接待了他們。除了衛生所以外,這是唯二裝了空調的房間,墻上掛著紅標語“聽黨話、跟黨走”,還有一排“省級旅游重點村”的獎狀。 蘭朔普通話明明流利得能去考二甲資格證,結果和楊主任說話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發音也生硬,端的是一副國際友人的架勢。 謝縈心道這假洋鬼子還有兩幅面孔。沒想到楊主任相當吃這一套,對待外賓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重視。謝縈坐在一邊聽他們聊天,很含蓄地笑而不語。 武安縣儺戲文化發達,具體到每個村子又各有不同?!白近S鬼”起源是在幾十公里外的固義村,但兩村同在黃河流域,自古屢遭水患,演的劇目也相似。 那時候,正月十四里,全村人都要聚在村子西頭,儀仗排列起來,浩浩蕩蕩地出發,游街驅趕黃鬼。 正月十五,三位鬼差齊聚在村子東頭,請出陰間帝君。正月十六,在村子南邊的閻王臺,帝君把黃鬼剝皮悶殺,村民們齊聲叫好,鳴一聲三眼銃,放二十掛鞭炮,就表明黃鬼已被制服,來年黃河一定風平浪靜。 “當然,從九十年代以后呢,咱們響應國家號召,移風易俗,破除封建迷信,大儺已經很多年不辦了?!睏钪魅未曛中?,“但儀式不辦了,曲藝文化是可以傳承的嘛!咱們村劇院,就是宣傳這個傳統文化,縣里領導來視察的時候都給予了高度評價?!?/br> 假洋鬼子用他做作的中文和楊主任談笑風生,謝縈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一邊聽他們商業互吹,忽然找了個機會插話:“主任,我昨天去劇院,聽說咱們村以前辦大儺的時候,還有個‘掌竹’???” 楊主任估計誤以為她是蘭朔的翻譯,對她態度也是相當的和藹,道:“是是,不過孫婆婆去世以后,咱們村就不設這個了?!?/br> 楊主任的回答與昨天演員大叔的說法基本吻合,所謂的“掌竹”,其實就是儺戲里的巫師。手里拿著根空心的細竹管,一邊高聲唱詞,一邊指揮儀仗游街,和樂隊的指揮差不多。 六十年代,村子辦大儺要持續三天,熱鬧的時候能湊到近千人。沒見過的人會以為儺戲像春節晚會一樣需要舞臺調度,但其實不是那么回事。因為全程的唱詞都是由“掌竹”一個人來完成的,演員沒有臺詞,他們只需要穿上服裝,跟著大鈸聲跳舞。 孫婆婆就是三臺村的最后一代掌竹,現在三臺村演的儺戲,也都是她口述過,村民改編的。 孫婆婆出生在解放前,年輕的時候是村里的神婆,給人看相問卦。破四舊的時候,她在運動里瘸了條腿,后來也不再給人看蹊蹺事。但村子里捉黃鬼的時候,一直是請她去做掌竹。 孫婆婆瘦瘦小小的一個人,唱起詞來卻聲如洪鐘,連鑼鼓的聲音都能壓過。村里辦大儺的時候,她自己全程唱完三天,不見一點疲態。而且戲里所有的面具,都是她親手做的。 不像現在面具都是工廠吸塑彩噴的,那年代,面具都只能手工制作。鄉下物產不豐,只能就地取材,貴州那邊的儺戲面具用的是竹筍殼和木材,孫婆婆用的則是紙。 紙漿拍成的面具,十八層紙漿一層一層迭成硬殼,做出來的面具高度將近半米,寬也有30厘米,比人臉要大得多。 幾百人的大儺,有面具的演員少說也有幾十個,那些面具全是孫婆婆一張一張拍出來的。 孫婆婆一輩子沒結過婚,晚年獨自住在山凹下,脾氣也孤僻,有時村委會去送東西,都吃了閉門羹。還是前幾年村子搞文化旅游的時候,村支書親自登門拜訪,她才肯口述了一段唱詞,支書兒子是大學生,給改成了現在村里演的劇目。 “可惜,孫婆婆死了快三年了,不然現在是不是也能評個什么民間非遺傳承人?”楊主任大搖其頭,顯得很是有些遺憾,說孫婆婆無兒無女,建國之后又不讓宣揚迷信,她也沒收個什么衣缽傳人,孤零零地死在家里,還是村委會給收拾的后事。門上掛了把大鎖,從此再也沒人進去過。 楊主任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下來,第一次有華僑來參觀,楊主任覺得這是三臺村沖出國門走向世界的好機會,兩眼放光地逮著蘭朔好一頓介紹,看看時間,又堅持要帶意大利友人參觀村里這兩年新建的文化街,再嘗嘗純天然的散養土雞。 楊主任的注意全放在蘭朔身上,同行的謝縈基本變成了背景板。不過正好她也不準備再繼續待下去,謝縈笑瞇瞇地向兩人告了辭,只說要回農家樂休息。 目送著兩人走向反方向,少女轉過一道彎,背著飛機包向村子深處走去。 三臺村背靠大山,被環抱在山坳中,地圖軟件到了這里也只能指出主干道。 謝縈在村口問了路,一路朝山腳下走。很快就都是土路,村民大量外流,房子大多是長期沒人住的,旁邊田地里長滿了雜草。 小旭已經住了兩年院,從縣里到市里,又輾轉到省城,父母都在外奔波,不知道他的家現在會不會也是這樣。 到中午的時候,謝縈才找到了孫婆婆家的院子外。 的確是很偏的位置了,后面就是山坡。再往前數幾十年,這樣靠近山的地方是不能住人的,因為晚上可能會有野獸。 早年間山上樹已經砍過一批,現在四下里都荒得不行,別說人煙了,連草都稀稀疏疏的,雖處于陽光之下,卻是一片死氣沉沉的蕭條。 從孫婆婆死后,這里再沒住過人,甚至附近的村民都早已遷走。院子里只剩下一棵老槐樹,不過樹心已經中空,只有樹皮還活著。 謝縈繞著院子轉了一圈,從土墻上翻了過去,停在孫婆婆家門前。 土坯房,木頭梁檁椽子,瓦片已經掉了不少,一把大鎖掛在門上。門上對聯已經剝落半邊,風一吹就跟著簌簌搖晃。 少女站在門前,從包里取出了線香點燃,老山檀濃郁醇厚的氣味很快飄散開來。 飛機包里正發出微弱的掙動,像是鬼車在撲扇著翅膀。謝縈把包放下,雙手平舉著線香,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再將它們插在了槐樹下半朽的泥土里。 她上高中的時候,《鬼吹燈》剛開始連載不久,里面說摸金校尉在開棺之前,要在墓室東南角點一根蠟燭,如果蠟燭無風自滅,就要趕緊退出去。謝縈買了一本看完,纏著哥哥問這樣到底有沒有用,謝懷月只是笑,說沒什么用,但還算他有點禮貌。 這座廢棄三年的房子,里面陰氣之重和棺材也差不很多了。 謝縈又鞠了一躬,低聲默念道:“我并非有意打擾。只是村子里有個孩子快死了,人命關天,纏著他的那東西太兇,我須得進來看個明白?!?/br> 然后,她摸出一根極細的鐵絲,開始撬鎖。 鐵絲探進鎖眼,挑著針腳微轉,卡扣發出輕微的“咔噠”聲,這種老式鐵鎖撬起來難度不大,正因如此以前農村為了防賊才會家家養狗。 但這時,謝縈突然停下了手。 她撬鎖的水平一般,但僅憑這個感覺,已經能發現…… 這鎖…… 被人撬過一次。 ———— 晚上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