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還未亮，云清就準備妥當要出門去了。

    一身正式的西裝，頭發也整齊地往后梳理，完全就是干練的模樣，這就是云清到萬利行時的一貫裝扮。

    當他走向停在大宅外的車子時，遠遠地就看見穿著銀灰色長袍的金翔站在車子旁等他。

    看到仍面無血色的金翔，云清的語氣略帶意外，

    「金翔叔，你的傷才剛好些，這么快就要回去工作？」

    金翔露出淡淡的笑意，沒有打算讓他說服。

    「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吧？要回店里批文件，還要到碼頭去看著，我回去多少可以減輕你的重擔?！?/br>
    云清還沒回答，身后就傳來曉冰的聲音，

    「這么忙的話，那我也來幫忙就好了?！?/br>
    聽到她清亮的聲音，云清和金翔都地回過頭。

    將一頭長發束成馬尾的曉冰正從大門走了出來，她穿著白色男裝樣式襯衫和灰褐色格子長褲，，再加上腳上那雙長皮靴子，整個人看起來帥氣十足。

    云清看著她來到自己身邊，為難地皺起眉頭，

    「那學校呢？你已經好幾天沒去了?！?/br>
    曉冰卻絲毫不妥協。

    「現在不是上學的時候，萬利行才是最重要的。光是在家里幫你看帳簿和單子，能幫得了多少？」

    「可是……」

    金翔見兩人相持不下，馬上打圓場地說道，

    「學校過兩天再回去好了?！?/br>
    「大小姐已經快十天沒上學了?！?/br>
    見云清還是不讓步，金翔繼續勸說道，

    「大小姐走這一趟也沒什么不好的，萬利行現在算是由她當家作主了，她的出現等于讓兄弟們吃一顆定心丸?！?/br>
    曉冰立刻點頭表示贊同，

    「這樣外頭那些間言間語馬上就能平息了?！?/br>
    云清見兩人一唱一和，知道無法阻止，唯有認命地打開車門，對曉冰說道，

    「那好吧?！?/br>
    總算讓云清點頭，曉冰向金翔投以感激的眼神，然后跟著云清上了車后座，金翔則坐在司機老程身邊的助手席。

    在住宅區內的小巷子，車子緩緩移動，直到出了大街才加快速度。

    曉冰望向車外的景色，熟悉的街道兩旁椰樹婆娑的景色并沒有多大的改變，和之前跟著阿爹前往碼頭的時候一模一樣。

    然而阿爹卻已經不在了。

    想到這一點，讓曉冰的心情突然低落。

    是啊，已經不一樣了呢。

    儘管腦子里胡思亂想，她的視線仍舊停留在窗外，不想讓云清和金翔擔心，她儘量保持臉上的平靜表情。

    沿途的風景不斷變化，車子行駛了好一段路之后，曉冰開始能眺望到忙忙碌碌的海港了。

    來到轉角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曉冰的眼簾，她連忙對司機說道，

    「老程，停車?！?/br>
    司機老程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卻還是停下了車子。

    曉冰從車里探出頭，大聲叫道，

    「阿豪！」

    那個身形高大魁梧的年輕男子正騎著自行車，聽到她的叫聲，連忙回過頭來?？吹绞菚员?，馬上轉身朝她所在的方向騎過來。

    來到了車子旁，他停下自行車，驚喜萬分地說道，

    「大小姐！你怎么會在這里？」

    曉冰沒有回答，反而問道，

    「你現在要到碼頭去嗎？」

    阿豪豪爽地笑了，

    「是啊，剛從店里交待了事情出來，今天有貨船進港，兄弟們應該已經張帆出去載貨了，我現在要趕過去?！?/br>
    聽到他說有船進港，曉冰帶著爽朗的笑容打開車門，說道，

    「那我跟你去碼頭?！?/br>
    云清及時拉住正要下車的曉冰，皺著眉頭問道，

    「大小姐，不是說好要先到店里去的嗎？」

    曉冰回頭望向他，不肯放棄地說道，

    「我想過去看看，難得遇上了?！?/br>
    「就讓她去吧?！?/br>
    金翔幫腔道，看來還是剛才那個論調。

    認為讓曉冰過去碼頭有安撫人心的作用。

    當然，深知曉冰倔強個性的云清也看得出她真的很想去，終于還是松開手，

    「去吧，不過小心點?！?/br>
    曉冰用力點點頭，揚起嘴角下了車，云清又轉而對阿豪說道，

    「好好看著大小姐?！?/br>
    阿豪忙點頭答應，并看了看已經坐在他自行車后面的曉冰。

    是啊，不是好好照顧她，而是要好好看著大小姐。

    對于這一點，阿豪非常清楚。

    「清少爺，金先生，那我先走了?！?/br>
    說完，就重新騎上自行車，載著曉冰往駁船碼頭的方向而去。

    2

    萬利行的店面位于河流沿岸的商業地帶，碼頭則靠近河流接近岸外的輪船停泊處。由于大輪船不能進入河口，因此需要駁船將貨物運送到碼頭，然后再將卸下的貨物搬到河畔的貨倉中。

    此時雖然只是清晨六點，但是曉冰已經看到許多在碼頭工作的工人正在忙著卸貨，河面上的船隻進進出出的聲音此起彼落。

    剛剛送走一艘駁船的萬利行兄弟們，正磨拳擦掌準備迎接下一艘載著五十噸貨物的駁船回航。

    他們遠遠看到阿豪的自行車，兄弟們紛紛叫道，

    「工頭來了?！?/br>
    「豪哥?！?/br>
    當阿豪將自行車停下，笑容滿面地說道，

    「你們看誰來了？」

    曉冰探出頭來，身手俐落地跳下車，一掃這幾天來的悲傷表情，特意在大伙兒面前展露開朗的笑容。

    「大家好?！?/br>
    他們才看到坐在他身后的人。

    對于她此刻出現在碼頭，兄弟們個個都顯得很意外，

    「大小姐！你怎么自個兒一個人來了？」

    曉冰也不是沒有來過碼頭，不過每次都是跟著方老爺或是云清過來的。況且方老爺的頭七才剛剛過沒幾天，他們壓根兒沒想過大小姐居然會一個人跟著工頭過來。

    不過她從小就沒有架子，也不像一般女孩那樣扭捏內向，總是親切大方地走進萬利行的男人堆里。

    在成群的大男人之中，她依舊態度自若地朗聲說道，

    「阿豪說有貨船進港，我就過來看看?！?/br>
    正在和兄弟們說話的同時，曉冰突然聽到鳴笛聲，猛然回過頭問道，

    「已經到了嗎？」

    然而當她快步走到站在碼頭前方的阿豪身邊時，卻發現他臉上的神色不對勁。

    「有什么問題嗎？」

    阿豪的表情和剛到碼頭時的笑容完全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臉色鐵青地回答道，

    「這不是我們的駁船?！?/br>
    曉冰還沒問清楚是怎么回事，卻聽到有人在身后大聲嚷嚷，

    「快讓一讓，讓一讓?！?/br>
    無禮的叫喊聲讓曉冰的眉頭一皺，和阿豪同時回過頭。

    一名讓曉冰很有印象的男子領著一班面孔陌生的苦力，大搖大擺地走進三號碼頭，態度囂張得很。

    不待曉冰開口，機靈的阿豪就率先走上前，對領頭的男子說道，

    「大海，你們這是做什么？」

    領頭的人正是送葬隊伍經過潘家時，站在潘二爺身邊的大海，也就是那個送牌匾的渾蛋。

    個子雖然比阿豪矮了一截，大海的神情卻十分高傲，

    「我們在四號碼頭的駁船還沒卸完貨，下一艘就進來了。反正你們的船又還沒到，就把碼頭讓給我們先卸貨吧?！?/br>
    他理所當然的口氣讓阿豪十分不悅，于是指著不遠處的河面上，

    「我們的駁船就快到了，碼頭怎么可能讓給你們用？」

    自以為是的大海卻厚顏地說道，

    「難道要我們的船停在四號碼頭外癡癡地等嗎？當然是你們等，好過我們等啦。反正你們萬利行也沒了當家作主的頭兒了，還是乖乖聽話。等以后沒飯吃的時候，我還可以在潘二爺面前美言幾句，賞你們兩口飯吃?！?/br>
    曉冰原本只是站在阿豪身后讓他出面處理，可是一聽到這話，一股火氣立刻冒了上來，說什么也沉不住氣了。

    「什么叫沒了當家作主的頭兒，我人就在這里，絕對不會讓兄弟們餓肚子！」

    說著，她越過阿豪，正面站在大海和他的工人們面前，臉上絲毫沒有懼色。

    曉冰過人的膽識向來眾所周知，大海也知道她惹不起。這會兒沒想到她在場，當下讓大海大吃一驚，

    「方……方大小姐！」

    沒看到方家的車子，大海還認定云清或和金翔肯定不在場，這才敢帶人過來找碴。他壓根兒沒料到曉冰一個姑娘家居然會獨自出現在碼頭，頓時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看到他們按兵不動，曉冰不再理會大海，轉而走向碼頭前端，阿豪等人也趕緊跟了過去。

    曉冰來到岸邊，清楚看到那船頭漆上色彩鮮艷的紅綠白三色，也就是屬于南風號的駁船。那些在船上的苦力正用力搖櫓，朝著三號碼頭而來。

    她繃著一張臉，提高聲量對駁船上的人叫道。

    「把船開出去！」

    船上的苦力聽見有女孩兒的聲音，都感到十分意外，紛紛好奇地往碼頭上看去。

    站在高大的阿豪身邊，曉冰并不顯得嬌小，還散發著非凡的氣勢，讓船上的苦力們頓時猶豫不決。

    見風使舵的大海馬上換了張巴結人的嘴臉，快步走到曉冰身邊，油嘴滑舌地想要說服曉冰，

    「方大小姐，我們的船都已經快到了，你就讓我們……」

    曉冰瞪了他一眼，語調冷漠地打斷他的歪理。

    「我的船也快到了，現在讓了步，就壞了規矩。以后，我們萬利行不就要被你們南風號壓著打了嗎？」

    大海碰了釘子，卻不得不繼續陪著笑臉。

    「可是潘二爺下了命令，這樣……我不好交待啊?！?/br>
    他這樣的說詞，曉冰當然不為所動，更反問道，

    「那誰向我交待呢？」

    清秀的臉龐掛著毫不妥協的神情。

    南風號的苦力看到這樣的僵局，居然圍上前為大海撐腰。

    大海皮笑rou不笑地出言恐嚇道，

    「方大小姐，這潘二爺，你可得罪不起啊。否則……」

    這擺明了是在威脅，不是嗎？

    曉冰揚起秀眉，眼中充滿不屑。

    「怎么說這里也是英國殖民地，是法治地區啊，你們難道又想濫用私刑？」

    曉冰故意在〔又〕字上加重語氣，顯然是針對父親的枉死。

    聽出她話中的意思，大海一時間答不出話來。

    曉冰趁著這個時候，再次對位于不遠處的駁船大聲喝令。

    「給我回去！不許再靠近，板子也不許放下來?！?/br>
    此時，阿豪和萬利行的兄弟們也紛紛站在曉冰身后，為她壯大聲勢，兩班人馬互不相讓。

    眼前的局勢讓大海不敢貿然下令讓船進港，駁船上的人看到碼頭的情況，也只能按兵不動。

    就在這時，船尾傳來粗魯的喊叫聲，

    「叫你們把船開近一點放板子，沒聽見嗎？耳聾了??！」

    駁船上的苦力戰戰兢兢地問道，

    「奉行哥，真的……可以嗎？」

    男子洪亮的嗓子越來越靠近，

    「我都特地過來下指示了，你們還愣在那兒做什么？」

    話一說完，他們口中的奉行已經走到船頭。人高馬大的他皮膚黝黑，表情嚇人地朝碼頭上一看，卻也不免露出驚訝的表情，脫口而出，

    「小辣椒！」

    這句話顯然被曉冰聽到，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奉行急忙改口道，

    「是……是方大小姐啊?！?/br>
    曉冰的眼神卻還是一樣兇悍，昂首挺胸地喊回去，

    「給我退出去，回四號碼頭等！」

    奉行聽了之后也不敢搭腔，只是為難地看著大海。

    見曉冰說什么都不肯讓步，大海為了完成任務，唯有繼續陪著笑臉，

    「方大小姐，今天就行個方便，讓我們兄弟能交差吧?！?/br>
    比他略高的曉冰此時拿出足以壓倒對方的堅決眼神看了看他，正氣凜然地說道，

    「如果你們事先知會一聲，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可你們卻偏偏要用這種強硬的手法。要是這次讓你們得逞，我們萬利行以后要怎樣在碼頭立足？」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倉庫的方向卻突然傳來了車笛聲。

    眾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都往車笛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從車上下來的人，正是云清和金翔。

    兩人的出現讓阿豪和萬利行的兄弟都松了口氣，開心地大聲叫道，

    「清少爺，金先生?！?/br>
    另一方面，大海則在一接觸到云清銳利冷漠的眼神之后，立刻感覺到一陣寒意。

    「是誰叫你們過來三號碼頭的？」

    云清的聲調雖然平靜，但這句話一出，卻還是嚇得大海連忙搖搖頭。

    「不，我們只是……」

    想起那次云清一個飛腿就把牌匾踢成兩段，現在僅僅是被云清直視著，就讓大海連話都說不清楚，他害怕地吞了吞口水，

    「清少爺，我……」

    云清渾身散發著讓人無法抵抗的威嚴，一臉輕視看著大海，

    「叫他們把船開出去，到四號碼頭慢慢等?！?/br>
    大海感覺自己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不由自主地拼命點頭，然后對駁船上的奉行大聲喊道，

    「開出去，快開出去！」

    其實奉行見到云清到場，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眼下大海一發號施令，他二話不說就讓苦力把船掉頭朝四號碼頭而去。

    看著駁船離開三號碼頭的范圍，一身冷汗的大海這才松了口氣，身后卻傳來云清冷若冰霜的聲音，

    「還不帶著你的人滾回去?！?/br>
    「是，是，是，清少爺，我們馬上走?！?/br>
    大?？炊疾桓铱丛魄宥嘁谎?，回過頭馬上對手下說道，

    「回去了！」

    雖然不清楚局勢怎么會突然一面倒，但是看到身為工頭的大海都逃也似地離開了三號碼頭，苦力們也不敢怠慢，趕緊跟了上去。

    看著對手們夾著尾巴逃走后，曉冰走到云清身邊。

    「清哥，你怎么來了？」

    云清低頭望著曉冰，

    「我聽說碼頭出了事，所以就過來了?！?/br>
    他隨即用略帶責備的語氣說道，

    「你也是的，一個女孩兒怎么跟大男人吵起來了？」

    對這件事，曉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我也想忍住，讓阿豪處理就好?？墒悄莻€大海居然說我們萬利行沒了頭兒，我氣不過才會出面……」

    為了維護曉冰，在一旁的阿豪立即幫腔道，

    「清少爺，大小姐并沒有錯?！?/br>
    其他兄弟也頻頻點頭表示贊同，見狀，云清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大小姐沒有錯，但是大海是怎樣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他摸了摸曉冰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道，

    「我是不想你招惹上南風號的那班人?！?/br>
    不料，阿豪卻拍胸脯保證，

    「清少爺，你放心，我們萬利行的兄弟不會讓別人欺負大小姐的?！?/br>
    其他人也同聲同氣地說道，

    「是啊，我們絕對會保護大小姐的?！?/br>
    他們的反應讓云清啼笑皆非。

    「就是因為你們這么挺大小姐，她才有持無恐?！?/br>
    金翔和曉冰聽了他們的對話，相視而笑。

    他們在交談的當兒，沒人發現在三號碼頭附近，正停著另外一輛黑色的車子。

    坐在車上的，正是南風號的潘二爺。

    碰了一鼻子灰的大海領著兄弟離開的時候，注意到了老闆的車子。

    于是，他轉頭對手下說道，

    「你們先回去?！?/br>
    吩咐完，大海就急急忙忙地跑向潘二爺的車子，

    「二爺?！?/br>
    潘二爺的視線一直停留在站在人群中的金翔身上，絲毫沒有瞄大海一眼，只是問道，

    「站在云清身邊的，確實是金翔，對不對？」

    因為兩人相隔有些距離，加上碼頭上的人又這么多，潘二爺為了肯定自己沒有認錯，才這樣問道。

    大海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還是據實回答，

    「是金先生沒錯。上次我在方老爺頭七的時候就看見他了，也向二爺說過了，您還記得嗎？」

    大海一頭霧水地看著多此一問的潘二爺。

    潘二爺沒有答腔，反而沉默下來，看起來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讓大海也不敢再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潘二爺才再度開口，

    「開車?！?/br>
    司機將車子開走，大海目送他的離去，始終沒有弄明白老闆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