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極致的瑰麗啊,我永遠不能放棄
陸斐然被梓曼卿突如其來的質問嚇了一跳。 還不待她回答,梓曼卿逼過來,低頭瞪著她:“我們每天一起工作,你以為我感覺不到嗎?” “我……”陸斐然很驚訝梓曼卿的反應,她誠實地解釋:“我一開始的時候,因為總想著這只是臨時的工作,確實有些懈怠。昨天晚上知道你原來在那么好的音樂學院學過作曲,令堂又是舉世聞名的優秀音樂家,是覺得有點可惜。但是我自己那么失敗,什么用都沒有,而你是行業的頂尖,我怎么可能有資格來看不起你……” “你覺得可惜什么?” 陸斐然低下頭,不敢看梓曼卿的眼睛,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就是你明明可以也成為藝術家、成為音樂家,但是你只演些膚淺的電視劇,只做娛樂別人的藝人?!?/br> “原來你這么想的?!辫髀浣每熨N到陸斐然身上來。梓曼卿的手抬起陸斐然的下巴。 于是她沒什么選擇,只能看著梓曼卿的雙眼。 “你以前也說過,你說你沒才能,你說你沒用。但是你看看,其實你多高傲?!辫髀湔f。 陸斐然驚訝地瞪大眼睛。 “和你品味不一樣的就膚淺啦?不是你平時看的名著經典、聽的古典音樂,就膚淺啦?只許陽春白雪,不許下里巴人?” 從青春期開始,陸斐然就感受到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真心實意地向往“純文學、純藝術”一類的東西,卻對現實世界、當時當刻流行的一切毫無興趣、不以為然。 現在梓曼卿說的這句話,突然讓她意識到:雖然她認為,如果一個人在文化生活中,只能夠輕松地享樂,無法體會任何深層次的意味,這是很可惜的。但如果自己只是從另一方面陷入極端,只一味追求所謂“嚴肅的”、“奧秘的”深刻內涵,而忽視甚至鄙視那些確實流行的,能夠代表大眾審美和時代潮流的東西,未免成了另一種膚淺與狹隘。 她的下巴被梓曼卿捏在手里,她離她那么近,她可以輕而易舉吻到她的唇。 就連梓曼卿看著她的眼神,也充滿了某種掠奪般的張力。 然而陸斐然卻選這個時候,進行了快速的自?。骸澳阏f的對,我不應該狹隘地否定我所不了解的領域?!?/br> 梓曼卿皺了皺眉,困惑地看著她那嚴肅的表情,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所以說,你真的是很有趣的觀察對象?!?/br> “嗯……主要是你說的真的很有道理。還有就是,我想了一下,我所知道的東西也很有限。比如我崇拜你母親,我喜歡一些經典的音樂。但其實我只能聽出巴赫,只知道莫扎特、貝多芬、只是喜歡喜歡最有名的諸如德彪西、維瓦爾第之類。對中國的傳統音樂,也只知道些《漁舟唱晚》、《十面埋伏》而已?!?/br> 梓曼卿的手收起來,踱步到一邊:“這倒沒什么關系。喜歡并不一定要精通。如果能直觀地感受到文藝作品帶來的喜悅或是其它震撼,并不需要一定了解全部的相關知識,或是知道一大堆相關的理論?!?/br> “謝謝!”陸斐然由衷道謝。 梓曼卿已經坐到客廳的沙發上,陸斐然在談話間自然地跟了過去,等到兩個人不知道閑談了多久,發現那個所謂“叁米距離”的規矩,早就沒人遵守了。 連上司和下屬的工作關系,也說不定早就越過界限。 兩個人盤腿對坐著,陸斐然的一只手臂自然地撐在沙發的靠墊上。 “你本來就想做演員的嗎?”她問梓曼卿。 “不,”梓曼卿搖了搖頭,“一開始是公司的要求,后來各種機緣巧合吧?!?/br> “那你呢?你本來就想來做我的助理的嗎?”梓曼卿的身體,突然更進一步地靠過來,勾人的眼神不言自明,解釋著什么叫“媚眼如絲”。 陸斐然居然只想到這樣可能不太合適,梓曼卿一定是不當心才靠這么近的,麻利地再往后坐了坐拉開距離,而且開始認真地回答問題:“不是。我本來學的戲文。最初選這個專業的時候,是因為我們學校的這個專業很強,而且覺得比起‘漢語言文學’,可能會學到不一樣的東西。從事創作方面的工作,是我一開始的夢想。我渴望創作出好的作品?!?/br> 梓曼卿見狀,只得重新坐端正:“據我所知,你現在閑暇時間,也只是給人補課,沒有再創作了吧?” “嗯……”陸斐然嘆了口氣,突然兩條眉毛擰成奇怪的角度,連講話的語氣也變得激烈起來:“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個學姐。她本科的畢業作品,就震撼了國內的整個戲劇屆?現在都年年演,早就成為經典。她那時才大四,她的作品就像把‘學富五車’和‘文采斐然’懟在你臉上。行文自然、立意高明又不失幽默,既反映了歷史,又折射了現實,難得一遇的佳作?!?/br> “哦,你說的該不會是《XXXX》?我也知道這部話劇?!?/br> “是!而我呢?我一點才華都沒有!人家二十出頭就全國聞名,留下的作品想必也會永流傳??墒俏覍懗鰜淼臇|西,當年給顧芊儀一看,她評價‘充滿了知識分子的意yin和無病呻吟的矯揉造作’。給我朋友施梁嫻也看了,她只說了‘我不可能故意說好話鼓勵你,這是翻譯腔和語氣詞的堆砌’。最后導師的評價,只是‘還不錯,就是不夠貼近生活’,具體也沒說什么,可能只是導師有涵養的客套。然后那年,我什么獎都沒得到,連入圍都沒有,只是混了個畢業。我充分意識到,我一點才能都沒有,后來我就不寫了?!?/br> “所以你只是寫了一部作品,沒有大獲成功,你就完全放棄了?!”梓曼卿的眉毛再一次抬了起來。 “……因為已經證明了,我就是不行的啊……” “你真的是……”梓曼卿站起來:“第一部沒成功就覺得自己不行了?被兩個人說不夠好就覺得自己不行了?自己直接否定自己,這樣還談什么‘渴望’創作出好的作品?這樣還談什么‘創作’是你的夢想?真正渴望一件事情,是要盡一切的努力去做到,而不是只一次失敗就陷入無力,就放棄。 “你還說覺得我只做娛樂別人的演員可惜?我告訴你,從小我一直想做的,就是通過音樂,讓全世界看見我!而且從來沒有放棄過! “做這幾年演員,只是因為公司的要求和現實的情況。賣身給公司打開知名度,公司怎么要求,我就必須辦到。公司認為我做演員爆紅的可能才大、利潤才多,我就做演員。因為我的夢想,是‘音樂’和‘全世界都看到我’兩個方面。做娛樂大眾的藝人怎么了?曝光確實不錯,世界確實開始看到我。這算達成目標的一部分。 “至于音樂,你知道從兩歲起,就不能有同齡人的玩樂,每天只能拼命練琴,是什么感覺嗎?你知道每一次參加比賽,都發現永遠達到不了我母親曾經的記錄,是什么感覺嗎? “你知道這副被大提琴規訓的身體,一坐到它的后面,一把它靠在我身上,一拉弓、一撥弦……每次一碰它,就全身沸騰,但卻一次次證明,我無法成為專業的大提琴家,是什么感受嗎? “但即使如此,我也從來沒有放棄過。我意識到無法用大提琴實現我的夢想,就用別的方法。公司一天到晚壓榨我,那么累,我還是上了音樂學院,還是一直朝著成為原創歌手的目標努力。 “你知道嗎?我的嗓音……我曾經在十二歲的時候受過重傷,那時候即使不堪身體的痛苦,也每天練習聲音,結果因為過度訓練損害了聲帶。但是之后發現受了傷的聲帶,反而有獨特的聲音。所以我就算到現在,都沒有做恢復聲帶的手術,而是想永遠保留這個嗓音,希望唱歌的時候能達到超出一般的效果。 “我從來沒有一刻,決定放棄我真正渴望的事情?!?/br> 轟隆一聲,陸斐然的腦子里,像被梓曼卿劈了記閃電。 怪不得第一次聽見梓曼卿唱歌的時候,就覺得她的嗓音如此特別,滄桑卻青澀,又充滿令人回味的感傷。 而那滿屋的樂器,都是梓曼卿犧牲了正常的童年,曾經失敗、卻依然光輝的證明,就像戰士重傷恢復后身上遺留的傷疤。 執著地追求、永恒地訓練。 甚至故意將聲帶保持受傷的狀態,不惜自毀。 陸斐然的腦中,浮現出一座烈火燃燒的祭壇。身著白衣的獻祭處女,義無反顧、甘愿赴死,莊重地向那里走去。 于是陸斐然也站起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梓曼卿,身體毫無抵抗力地走向梓曼卿。 梓曼卿的全身,都仿佛被昨夜起就感受到的彩色玻璃相嵌、支撐那般,閃耀著教堂般莊嚴的圣光。 連陸斐然的身體,都好像被那瑰麗到極致的光所反射、穿透。 她整個人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籠罩,不知不覺間,流下一行清澈的淚水。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讓我協助你,實現你的渴求和夢想?!彼患偎妓鞯孛摽诙?,喃喃地仿佛祈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