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或不能
冰雪消融,世間奇景。 通天河這一方水原是他人洞府,被這下凡的魚精占了去,如今物歸原主,老黿喜極而泣連連拜謝,我受之有愧,忙道是南海觀音解了困局,收回鳩占鵲巢的主,又解了八百里冰封。水流潺潺恢復如初,我們師徒幾個正發愁要怎么過河,那老黿自告奮勇充當了一回水具。 不得不說,乘在大烏龜背上過河的體驗還真是頭一回。路途漫漫,巨大的龜背成了我們的餐廳灶臺。自從悟空說我好似瘦了些之后,我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大吃特吃一頓,他拄著下巴眼睛一錯不錯盯著我吸溜面條,直把我看得心頭戚戚,夾了一筷子遞過去。 “你也要吃么?”不過是一撮素面而已,至于看得這么出神。 他好像無語得很,撇過頭,擺擺手:“你吃你吃,俺只愛吃桃子?!?/br> 不愛吃正好。 我摸不清這家伙神秘兮兮又在打算什么,彼此之間相安無事就是最大的福報了,我分外珍惜平靜的日子,只要不出事,游山玩水苦是苦了些,但苦中作樂也還算悠閑自在。趕路么,本就是這樣,走一陣歇一陣,被他敲打催趕了我就腳步快些,若是那劣徒沒那么催得緊,我就偷個懶也無有不可。 如此往西行了數月有余,長時間以來的祥和安穩使我漸漸放松警惕,渡過一綿長淺窄的水域,看源流似是通向遠處一城郭,越往前走越是奇怪,大街小巷皆是女子,雖東土較為封閉番邦大膽開放,也不至于大街小巷只見女不見男。路過一酒家,找了個青衫女小二打聽兩句,這才知道前方乃是西梁女國,文武百官無一男子,我聽得驚奇,便沒注意到小腹隱隱作痛之感。 “即是如此,我卻有一事不知?!蔽覇柲切《?,“全是女子,如何繁衍生息,誕下后代,延續國運?” “啊呀,倒是忘了說與師父們聽了?!蹦乔嘁滦」媚镂嬷煨呛堑?,“小師父這幾個徒弟皆是俊朗之才,若是進了那西梁女國,可得小心些,平日里不見男子倒好,可以用子母河泉水誕下女兒,但若是有過路的男子么——” “難不成會被擄劫走了當作壓寨夫君?”我奇道,又覺不對,“等等,什么子母河?” “便是城外那條一路通往國內的河流呀!”她指了指那條蜿蜒崎嶇的清澈小河,“我們這全是女子,只得靠喝這子母河水,方能誕下子嗣,且生的也只有女兒,女子滿二十后喝上一口,只消叁日,便可生育,這才能保證我等千秋萬代不需男子也可傳承?!?/br> 大堂里另一女子卻憂愁道:“不過如今卻是不好說了,自從……” 這可怎生是好!方才路過時,口渴不已,我便隨手舀了一捧河水潤潤嗓子,誰能想到這看似平平無奇的竟然有如此大文章,想到此,我腹中絞痛不已,呼喊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來,周圍亂作一團,都沒想到會有這一出。 “哎呀,你該不會不小心喝了吧?” 我擰著眉點頭,捂住肚子大口喘氣,徒弟們都嚇得不輕,把我扶正坐好,只一小會兒功夫,我的肚子rou眼可見膨大了些許,將那袈裟都鼓起了一個隆包。我不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悲戚喊道:“怎么就走了這大運呢!” “誰叫你亂吃亂喝,隨手就來!”悟空面色陰沉如水,問一旁圍攏起來的女人們,“這孕身如何解?” “生下來不就好了么,子嗣乃是天賜,不好推拒?!彼齻兛雌饋聿⒉皇呛軗?,笑嘻嘻地打趣。 孫行者金箍棒一捶地,擲出個大坑來,這才讓這群呱噪看戲的安靜了下來,見他兇神惡煞一臉殺氣,哆嗦道:“法子也是有,解陽山破兒洞里有一眼落胎泉,喝一口那泉水,即可解胎氣。但來了個真人占據泉眼,輕易不與人打水,須得供奉呈上才可呢!” “我去和他說道說道,若是講理更好,若是不講理,俺老孫有的是讓他講理的法子?!睂O悟空收起金箍棒便要騰云而去,轉身時被我一把拉住扣著盔甲邊沿,我咬著牙滿頭大汗,“別、別去?!?/br> “你都疼成這樣了,還攔著我?” “我是怕你一時沖動,再……我、我不放心你,你別去,你留下來……” “哎呀,師父,你好生偏心!”悟能咂舌笑道,“怎地讓我和沙師弟去跑腿,倒把大師兄留下了,就這么不放心他那根定海神針呵!” 廢話,聽他那口氣,哪里像是要跟人講道理的,指不定一到那兒不分青紅皂白對著一頓亂打,搶了泉水就走,豈不是造下殺孽? 我心已定,怎么也得攔下這下手沒個輕重的大圣。 他對我的決定百般不耐,但我一心堅持,再加上時間不多,也只好強忍著狂躁的煩意,撥了撥亂糟糟的金發,“那你們倆先去,盡快回來,帶個瓦缽,路上小心些。師父,我給你定間房,你就留在這酒樓好好休息……我守著你?!?/br> “好好好?!笨偹惆堰@煞星攔住了,我由他攙扶著進房,看他擺放行李,忙忙碌碌,里里外外,我都覺著累,他迅速收拾好后又到床邊探看情況,我摸了摸肚子,嘆口氣:“倒大霉了?!?/br> “還好意思說?!毙姓呃浜咭宦?,搬了凳子坐在床邊,又拿帕子擦拭我疼得汗津津的額間。這家伙面無表情的時候只要不開口氣人,看著還是有幾分欺騙性的。 倜儻風流,磊落不羈,生了副瀟灑好樣貌,腰細腿長,英姿颯爽,往跟前一站就是個威風凜凜的大圣,但只要一開口,還是我熟知的潑猴。 “看我作甚么?我臉上有解藥???” “你這廝,就不能好好說話么?”我忍著疼控訴道。 “好好說話,你聽么?我跟你好好說話的時候,你可還記得么?”他壓低了眉,兇光畢露,我瞬間后悔怎么就把這潑猴和我單獨留了下來,這不是自挖坑跳?萬一他一時把持不住想拿金箍棒敲死我,我現在這滿床打滾的樣子,別說念咒了,張嘴都困難,豈不是任人宰割毫無生路可言? 為了小命著想,我進退有度伸縮自如,“悟空、悟空,有話慢慢說,不急分辯?!?/br> 行者凝眸注視良久,才卸了煞氣,轉過身去。我稍稍放下心來,再不敢亂說話,望著床帷發呆,過會兒實在無聊得緊,開始研究自己這越發隆起的肚子。 “你說這孩子從哪兒生出來?” “我怎么知道,您不是常說我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野猴子么?” 又翻舊賬,又翻舊賬!我不過是攔了他一次,怎么就記恨至此! 我閉了嘴,不想再跟這小心眼的猴子說話,房間安靜下來后只有彼此一輕一重的呼吸聲,以及我強忍著的痛吟,可時間一久,那折磨我的絞痛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陣陣酥麻發癢,附于骨rou之上。這可比痛感要難耐多了,痛只有簡單一種感受,但現在多重層層迭加而起的熱意仿佛大醉酩酊,濃烈醇酒浸透了我的四肢和意識,每一寸筋絡都在發脹。 衣裳被我揪作一團糟,扯開一點領口,初春的微涼覆蓋皮膚,緩解了些許燥意,但這就如同飲鴆止渴,半刻鐘不到我就又開始難受。 “悟空……”我有氣無力喚道,“你去問問這酒家,為何我覺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 “熱?!别┌撞鳖i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黏附在里衣上,悶熱難挨,索性閉目養神。 孫悟空開了點窗透氣,怕受風寒不敢多開,隨后快步下樓去,隨手抓了個離得最近的賬房女先生,問道:“我師父說熱得慌,敢問各位這是正常的么?或者要怎么緩解?” 女子沉吟片刻,一拍手,驚道:“差點忘了,你是男子??!” 行者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好聲好氣道:“自然?!?/br> “我們這女國少有男子,一下子我也記不起這重要事項——若是喝了河水有了身孕,身邊還有男子作陪,乃是上等——”她話說一半,不敢繼續,想起方才看到的流光溢彩袈裟僧袍,剩下的囁喏不語。 “上等何物?”他急得不行,催促道,“有話便說,無需吞吐?!?/br> “這……乃是引誘交合,陰陽作配,得以鞏固孕體,你若真不想那小師父誕下子嗣,須耐得住她求歡作態,不理會即可?!?/br> “什、什么?”他大驚失色,險些捏碎木梯扶手,“此話當真?” “何須騙你?”她搖搖頭,“不過勸你還是回去守著罷,不得緩解,于她來說也是煎熬事一樁?!?/br> 話音剛落,孫悟空轉頭就走,大步踏上階梯,行至房門前將將推開之時,猛地停了步子,神色恍惚,如墮夢境。 我在榻上聽到腳步聲停住,遲遲不得見人影,心中無名火燃過一遍又一遍,促使著我不停呼喚他的名字。 從‘悟空’‘好徒弟’‘大圣’再到惱羞成怒的‘臭猴子’,可不管我怎么叫喚,他就如同被定住身子一般,腳下生根,無法踏入室內。 我氣惱不已,踉踉蹌蹌摔下床,撲通一聲,砸得我連連痛呼。躺著時察覺不出,下了地才發覺自己雙腿酸軟無力,腰肢如泥,只好手臂撐在地磚上,袖子擦滿了塵土灰燼,也顧不上。 我犯了倔,就一心只想見他一面,緣何這廝到了門前,死死不肯進入,難不成我下了封印不讓他進?短短幾步路,爬得我好生艱難,骨血里翻騰的癢意滴滴點點吞噬清明,雙目失神,那近在眼前的男子氣息分明如此好聞如此誘人,可就是觸之不得。 心頭血在翻涌,腥氣滾上喉頭,不知用了多久,我才終于來到門前,滿腹委屈無人言說,我鼻子一酸,抽抽噎噎哭了起來,真真是吃不消這等折磨,越哭越難受,越難受越想哭,偏偏渾身無力,如今連一扇門都推不開,我分明望見那瘦高身影停在眼前,但就如鏡中望影,水里撈月,近在咫尺卻連一寸都碰不得。 禁錮他的究竟是何物? 隔絕我和他的到底是什么? “悟空……求求你,求求你……” 他終于開口,晦澀暗啞,沉郁渾濁:“師父,我不能見你?!彼紫聛?,手掌貼在門上,映出五指形狀,“你乖,忍一忍,好不好?” 其實我從未聽過他這么溫柔的聲音,但此時的我根本顧及不上這點細微變化,我搖搖頭,仍是哭著求他:“為什么?為什么不能見我?” 因為怕忍不住。 “為何不想見我?”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想你抱抱我……” 不可以、不可以……他閉了閉眼,唇瓣都咬出血,分明無人念咒,頭上的箍兒卻似乎在寸寸收緊,絞著他的狂念,按下他的欲意。 “我如何不想抱你,歲歲年年,年年歲歲……這般路途久遠,這般千變萬化,你可以祈求任何人的擁抱,唯獨不能是我,不能是我……” 他顫著聲音,一手捂住臉,緩緩滑下,金眸里烈火灼灼,也不得不被遏抑壓制到最深處,任憑我如何哀求,絲絲繞繞的本早應該隨著記憶消失殆盡的情意鉆入耳中,勾起他心底無法言說的舊念。 “大圣,大圣,我長大了嫁給你可好?” “你這小孩,毛都沒長齊,瞎說胡話!再說了,我一被壓在山下的怎么和你成婚?” “哎呀,以天作證,以地為媒,如何成不得?” “天地早就忘了我,你可倒好,成日成日纏著我!” “纏不得?” “纏不得!” 全是無法忘懷的、無法忘懷的過去。入骨之釘,枚枚砸入。 一門之隔,他望著我,痛意噙滿了雙眼,拳頭攥了又松,情急攻心,一時忘了遮攔。 “乖,江流兒,你再忍忍,我真不能、我不能見你,我怕我……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就想你抱抱我?!?/br> 我實在沒了力氣,只能側身趴著,視線全然模糊,心底的渴望籠罩全身,我總覺得他欠我的,欠了我不知道多少個擁抱,因身不由己無可奈何導致的,因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淵源形成的。 沒有過去,沒有來生,只講現在。 長久的寧靜和片刻的歡愉,如何抉擇?他好像已經有了答案,又好像并沒做出選擇。 我的眼前停了雙祥云底鎏金邊玄色長靴,這伴我踏過萬水千山的徒弟,曾不可一世的妖猴,氣宇軒昂無人能敵的齊天大圣,此時此刻停駐在我跟前,那隔閡終于被他親手揭開,又輕輕放過,他并不打算做些什么,但僅僅是如此,就已經抵得上做任何事。 久違的擁抱終于如我所愿到來,他將我輕柔橫抱在懷里,又放回榻上,細致拍去我袖邊及雙膝上的灰塵,而后被我捏住了手腕,我沒用多少力氣,他卻僵住不動,任憑我拉到了身前,細密輕薄的吻落在指節上,迷離惝恍的神態被他看在眼里。我親吻著他掌指關節突起處,生澀且稚嫩,呼喘而出的熱氣撲朔在肌膚每一處縫隙里。 “你從未這樣對我?!彼麛苛搜凵?,“究竟是對是錯?與你相遇、相知、相識……又給我們帶來了什么?” 我身上籠罩著高大的人影,侵略氣息鋪天蓋地向我而來,仿佛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里,發膚中。 是何等光景? 心心念念的人向他求歡,淚眼迷離全是他的身影,牽著他的手掠過一處又一處禁地,最后支起身勾著他的肩頸拉下,纖長手指撫過額間金箍,檀香氣息的吻印在他眉間,喚著他的名字,卻不是原來那個,叼著他的指尖,卻仍不滿足。 主動解開亂作一團的佛衣,纖腰玉乳就在眼前,他細心養著,皮rou光潔細嫩,因動情而泛粉,拱起腰肢在他身下挨蹭,溫軟嬌嫩的唇瓣時不時擦過下頜。 他看得癡了,想得迷了,半晌沒看住,就被我摟著吻上了唇,呆愣愣地任我作弄,高挺的鼻梁壓在我臉側,讓我覺得有些不適,不滿地嘟囔出聲。 就跟恍然大夢初醒似的。他才反應過來,推開了我,看著我神迷意奪的癡態,眸色沉沉,倉促合攏我衣襟,又拿了寢被將我圍住。 都快吃到嘴里了,突然不翼而飛,我難受得緊,哼哼喘喘,泣不成聲。裸露的臂膀鉆出被子,勾住他小尾指牽了牽,“……悟空?” 他喃喃道:“到此為止,到此為止?!比缛舨蝗?,食髓知味可就釀了大禍。 臉頰蹭了蹭他手指,我又喚了他一聲。 那手指描繪唇緣,我立刻順從張開一點縫隙,盛情邀請他的進入,但留了情的入侵者及時退縮,指尖過電般迅速抽回,翻身下榻,將床帷解開放下。青紗縵帳阻礙了我的視線,可那氣息仍在鼻尖環繞不止,我咬著唇瓣,身體被定住不能亂動,才剛得到一絲慰藉的內心又張牙舞爪渴求了起來。 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也是,只能背對著我坐在一旁,聽著我哭哭啼啼吞聲飲泣。分不清過了多久,仿佛腦子都要融化在五內如焚的感受之中,門外傳來聲響,他終于松了一口氣,連忙站起身,而我再挨不住地失迷昏眩過去。 終于解脫了,我想。 ———— 這章是子母河假孕。 大圣還不能吃,好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