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半山洋房
我沒有一個特別好的過去。但想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也有自己的道,我的痛苦或許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曾與友人旅行,在某個南洋風餐館里歇腳。那是一棟白房子,門廳嵌著綠邊框與玻璃窗,房頂鋪滿青瓦,欄桿由白色鏤空花磚砌成。 四周種滿綠植,芭蕉葉,散尾竹,不知名的藤蔓,上面生出紅橙相間的花。 那天我站在樓上,看著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沒由來的寒意遍布我的四肢百骸。 那一刻,我覺得我好像個死人。 人活著,尚年輕,卻早已腐朽。 太陽之下,滿城骸骨。 今時今日,這種死尸般的錯覺重新蔓延在我身上;說不上來原因,仿佛一下子沒了活氣,我幾乎站不穩腳。心好像跌入了一個無底的空洞,一直在下墜,一直失重,仿佛步入魔怔。 我摟了摟蕭欠的肩膀,將重量全部轉接到他身上。他似乎是沒想到我會這樣親昵,有些木然,一貫冰涼的體溫騰升出一些熱氣。 我們都沒有說話。 氣氛霎時凝結;屋內的霉氣,水汽,混著皮革味,還帶著星點未熏完的木香,混雜在一起,難以辨識。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直至蕭欠察覺到我情緒上的異樣,柔聲說了句:“先站起來好不好?” “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 我恍然回神,看了他一會,將他稍稍推開:“我還好?!?/br> “你不太好?!笔捛方K于站直,扣住我的手腕,“羅縛,你不開心?!?/br> 我抬起頭,沉默地看向他的臉。他很篤定,有那么一瞬間,我幾乎有種被穿透的錯覺。這樣的感覺令我不安。 “我沒有事?!蔽覍⑹謴乃菩闹谐殡x,朝他點了點頭,轉身上樓。不曾想他這次竟拉住我的手臂,力氣不算大,恰好在我難以掙脫的范圍。 他說:“你真的很奇怪?!?/br> “你到底在克制什么?” 蝴蝶收起那副經年的玩味,那張艷氣橫生的臉變得寧靜,此時此刻,他仿佛是我的審判者…… 我討厭這種感覺。 “蕭欠?!?/br> “放手?!?/br> 沒有和緩,沒有余地,只是這么簡簡單單的兩句話。 蕭欠,放手。 蕭欠沉靜地看了我很久,沒有說話,也沒有松手;他只是安靜地拉著我,用近乎可以被稱作溫柔的目光看向我。他身后是一面通透的窗,窗外有捧月光,直直灑進來,鋪了滿地的柔色。 “羅縛?!彼麥芈?。 “你在抗拒什么?!?/br> 那樣的眼神,多少帶些悲憫…… 仿佛神愛世人的施舍,他將我當成他的信徒。 我扇了他一巴掌。 我說:“不要用這樣的眼神來看我?!?/br> “讓我感覺,你在冒犯我?!?/br> 蕭欠在審判我的過去,他用一種看似溫存的方式來摸索我的底線。如同一只噬心的螞蟻,脆弱得仿佛隨時都能碾死,卻又意外的掙扎求生。 那一巴掌打得不算用力,但他的皮膚太白,稍微碰碰都會留下紅印。他將頭偏到一邊,很久沒有正過來,手卻松開了。 我背身離去,將他拋在身后,快到二樓時聽見他在背后說:“羅縛,很疼的?!?/br> 我頓了頓,將手放在脖子后仰了仰頭,呼出長長的鼻息:“要長記性?!?/br> 我入了房門。 房間內,柔軟坍塌的絲綢被鋪在高塌上,被面是一種很淺淡的紫,人說那叫香爐紫煙。我住在二樓,這是我少時起居的地方;蕭欠在叁樓,在我父母曾住過的地方。 我將衣物褪去,順手搭在藤椅上,只留下內衣。 昏光打在白rou上,脖頸之下是嶙峋的骨頭,胸脯外八垂掂著,小腹凸起。在光影交融的地方,只剩一片青藍。 光透過竹葉窗,陰陰靄靄的一片藍。 我溫好一缸水,將自己沉進去;水淹沒頭頂,我的肺腔被空氣撐起,直到感覺自己幾乎快死時才將頭探出來,大口的喘息。 很久以后,我才將身體坐直,頭發潮濕,扭曲的披在肩上;我轉頭環顧了四周,老舊的浴室,許多地方仍保留著當年的樣子。那扇窗,那鏡,昏暗的,有些損壞的燈,黃銅衣鉤,大理石板…… 半山洋房之內,藏著我并不算光鮮的少女時代。 如今它已殘舊不堪,器件松松垮垮,看著搖搖欲墜。舊時的光彩逐漸潦倒,而后坍塌,直至塵封。 我從出生起,就在這座房子里長大。 我該從這里開始回憶——我的過去。 我的父親叫羅拾,母親叫張弱水。 在我記憶中,父親出現的次數很少,每周六晚上的家宴,是我唯一能與他見面的機會。他常坐在餐桌最上方偏左的位置,與爺爺挨在一起,離我和母親很遠。 那時老一輩還健在。 在我少年時代絕大部分日子,身旁只有母親的影子。她總是病怏怏的,一副神經衰弱的模樣,每周都有醫生上門,他們會在頂樓將門關上,談一個上午的天。 她死去多年,我對她的印象已有些模糊;回想起來,只能隱約看見那個消瘦的,常年裹著一襲藕粉色絲綢長裙,皮膚呈現不健康灰白色的女人身影。 我的母親,張弱水,我對她最深的記憶,竟只剩那雙疲倦的深褐色眼睛,以及那一頭被發抓隨意夾起,如同枯槁似的頭發。 她總是安靜地看向我,很久,什么都不說。那樣的眼神太悲傷,只是那時我還太小,我看不懂她眼底的世界,我甚至不知道——我有這樣一個骯臟而齷齪的父親。 母親精神好時,會陪我到處游走。她從不畫畫,卻對顏色有著驚人的敏銳;半山洋房是我與她的家,父親常年不在,屋內所有的配色選物都由母親一手cao辦。 她曾拉著我的手,帶我去某個歐洲回流古董家具城。那時我還小,她開著綠皮車,帶我一路馳騁而過。 印象中,那天她開了許久的車,從天亮出發,伴著一場大雨。我在后座酣睡,直到她突然把車停下,將我從睡夢中喚醒。母親打開車窗,柔聲對我說:“小阿縛,你聞?!?/br> 我惺忪著眼,對著窗外探了探頭,嗅了嗅。 泥腥,青草,玫瑰,是幽幽柔柔參雜在一起的綠調味。 母親說:“這是雨后的味道?!?/br> 四周沒有人,天仍是蒙蒙亮著,雨落之后是大片的霧。 “去摘些玫瑰?!彼D頭看我,會心一笑,“現在的玫瑰,很新鮮,很好聞?!?/br> 我聽她的話,下車,在那一片野玫瑰叢里摘下叁朵最艷麗的玫瑰。她隔著窗戶看我,直到我將玫瑰遞到她窗前。 窗戶緩緩降下,她接過其中一朵,別在發間,然后在我前胸的小袋子里放了一朵,最后一朵,隨意插在車上的空調葉里,打開收音機,肆意切到一首歌。低啞的女聲于這個狹隘的空間中響起,慵懶,散漫;那是一首白話歌,母親偶爾會跟著哼唱兩句。 弛緩的,悠揚的調子,一路從前方傳到后方。 她抬首看了看倒后鏡,朝我溫柔地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