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獅子身上，落滿麻雀?！?/br>
    在我二十四歲之后的某一日，我與老僧重逢。

    和尚很老了。黃皮，浮上褐斑紋。

    還是灰布衣。

    布衣漏風，縫了又補，到后來眼睛壞了，壞透，看不清針孔。

    他說他病了。

    他說，他快死了。

    人將死，跪在神像前。千年前的觀音，千年之后，慣看信徒生滅無常。

    他放下蘋果。一個個鮮活的，飽滿的果。從野山里摘來。坐在石地上，躬著身，朝我笑了笑。

    “人都會有這一天的?！?/br>
    在他對方，我學他盤腿坐下。

    我問他還有沒有遺憾。

    “人沒有欲望，哪來的遺憾呢?！彼α诵?。

    “施主。凡事都有機緣?！?/br>
    “緣聚則在。緣盡則散?！?/br>
    “既然都是機緣所致，那么所謂欲望，也只是妄想?！?/br>
    “沒有妄想。哪來的欲望呢?！?/br>
    我仰頭，望天：“你在勸我放下?！?/br>
    他沒說話，卻在我身前，放了一盞燈。

    燈明滅，僧人老昏昏，面悲憫。手掌摩挲，胡下一把塵。然后拿起個蘋果，往身上擦了擦，咬下。

    果囫圇，順著食道而下。直到果rou干凈，一個果只剩幼幼一條芯。

    “我患病已久，身上二百零六塊骨頭，每一塊都疼?！?/br>
    “這是我的機緣?！?/br>
    “也是我必經之路?！?/br>
    “所謂拿放，其實不由您做主。您不經歷必經的，又何談放下?！?/br>
    “不過只是回避?！?/br>
    “人回避，一避再避，終會避無可避?！?/br>
    “又何必?！?/br>
    “所以施主?！彼疫f來一個果，“您大可以嘗嘗?！?/br>
    我頓住，接過果：“嘗什么?！?/br>
    “嘗眾生皆苦?！?/br>
    我看著他，很久很久，直到果滾落，肺腑里，像是生出瘡。骨縫間張出的膿，白的濃，從體部流出來的濃。橫的疤，紅的疤，滲出血，滲出腥。那一條條都是苦。卻都匿于無常。

    我剝開衣。像獸剝下皮。

    那面目全非的身體展露于形。

    “我嘗過了?！蔽逸p聲著。

    “我嘗過眾生皆苦?！?/br>
    他塌落的眉眼皺起，凝望我，落下一滴淚。老朽的身體，一把骨，撐過端厚仁慈。

    于是只手撫過我發頂。

    “您懂得眾生了?！?/br>
    “這世上，實無有眾生如來度者?！?/br>
    “眾生并不盲昧?！?/br>
    “只是通由機緣，走在自己的道上?！?/br>
    “忍受苦難尋常?！?/br>
    他盤膝而坐，像尊rou身菩薩。消瘦，肋骨斑駁，幾乎要入定。

    “然后人會變得溫和?！?/br>
    “因為見識了苦難無常?！?/br>
    那雙手粗礪?？鄳T的手，指縫黝黑，藏住太多香灰。由袖口間，傳來一陣檀香。經年草木，他病痛，又垂垂老矣。

    用太長的日子，熬出一顆慈悲心。

    容下萬物生長。

    老僧替我披上衣裳。

    臨別，他將我扶起。

    “施主?！?/br>
    朝我躬了躬身。

    “再見?！?/br>
    我拉住他袖口。

    “你會去哪？”

    他滯了滯，緩笑：“我會歸于塵中?！?/br>
    后來老僧成了一壇白灰。

    人說高僧死時會留下舍利。埋于火中，不傷不滅?？伤裁匆矝]留下。

    人將他葬在佛堂后的泥山。人說他守在這守了一輩子。這是他的根。

    可我笑說。

    他棄了rou身。

    不入輪回。

    （作話分析在大眼小號【墨笑初昕X后起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