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沉重的壓迫感幾乎壓垮了周明雄的理智。 他恨獸仙、恨不能生啖其rou,他也曾無數次在腦海里在夢中掐死各種自己想像出來的獸類,甚至將每餐盛到自己碗盤中的rou食視為獸仙的rou恨恨地咬下。 獸仙不只吃了他的么弟、間接害死了他的妻子,還要在年底的獸仙節奪走他心愛么兒的性命,而他卻只能茫然無助地朝著自己原先認定的「積攢福德」以求獸仙放過么兒性命的路上一路走到底。 沒有任何的保證、沒有任何的確信,如同在漆黑的濃霧中,只能依照同樣的方向筆直行走,期望有朝一日能夠走出讓人備感壓迫的迷障。 然而直到獸仙立于他跟前,巨大的獸爪刨弄著地面,輕而易舉地將修整得平坦的青磚給刨出了一條又一條的爪痕時,他才知道自己就算再如何努力也無法突破既定的命運。 「阿兄,鎮定?!?/br> 周耕仁對于獸仙的認知與恐懼并沒有在天云鎮土生土長的周明雄還來得多,他見老廟公與老和尚兩人都退到了一旁,唯有周明雄還跟笨蛋一般傻在原地,被周耕仁用力地扯了幾下也沒退上幾步路。 「老師父,我阿兄他──」 「他沒事?!估蠌R公早已緩過氣來,又道:「我們偷偷地走,剛好讓這厲鬼對付獸仙?!?/br> 周耕仁這才發現小童與小和尚早已停止誦念往生咒,那些來不及排上超度的冤魂們又再次被清娘給吸走,彷彿有重力一般,抑或是物以類聚。 周耕仁鍥而不捨地追問:「但是祂們總有一個會贏,到時候該怎么辦???」 「怎么辦?去拿竹條編籠子等抓鱉??!」 「???」 「畫陣!」老廟公沒好氣,指著手中舊書的最后一頁:「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再沒辦法的話,大家都回去躺著等死!」 ──更正確地來說,如果清娘贏了、那大家都死路一條,如果獸仙贏了,那就是等著年底送周佑安去死。 周耕仁緊張地嚥了好幾口唾沫,在還沒說什么以前便被周明雄搶白道:「老師父,要做什么我都愿意做!」 獸仙由喉頭發出的沉沉低鳴盪徹整個周家,甚至引起鎮上家禽家畜齊齊放聲鳴響,沒一會兒后,遠方的山頭亦有獸鳴此起彼落的呼應,一時間猶如鬼哭神號,使得天云鎮的鎮民們人心惶惶。 或有那些老一輩的人家知道周家今天結婚的新郎官就是半年后獸仙節進獻給獸仙的祭品,心里頭還懊悔著或許不該貪這么兩頓喜酒,否則萬一給獸仙記恨上了該怎么辦? 周家的人再怎么行善積德,代代總還是要有一個孩子送給獸仙當食糧的,而他們這些逃不掉的鎮民也只能寄望周家當真「福澤延綿」、子孫不絕。 相較于已不再烏云密布的夜晚看起來清澈而寧靜,座落于后土上的宗祠屋瓦與窗櫺發出了密集的碰撞聲,更給這本該闃寂安詳的宵時籠上幾分令人幾乎無法承受的惶惶。 「你是誰……」清娘反覆地問著,卻又不似在問眼前的獸仙,而依附在祂身上的百鬼似乎在聽到獸鳴以后,帶著幾分夸張地瞪著眼恍然大悟道:「你就是獸仙?」 眼前的獸類著實看不出原形,龐然巨獸的聲音像是一條大狗的吠吼,而清娘不過端詳著祂一會兒便嗤笑一句道:「不過就是一頭畜牲,也想和我搶周家的福澤?」 或許是清娘話里頭的「畜牲」二字惹怒了獸仙,如石磨大小的爪子重重地一拍青磚地面,碎石四濺、塵砂飛揚。 清娘是凝成實體的魂魄,卻依舊不懼這等威嚇,祂在知曉獸仙的身分后也就忘了那些自己本要殺害的什么廟公和尚或者周家眾人,將周家人以及周家福澤視為囊中物的祂覺得獸仙此時此刻的叨擾定是要與自己搶食周家福澤,便也轉而要將祂給解決了再好好折磨那些令自己心煩的螻蟻。 獸仙的雙眼發出森森綠光,祂壓低了身子、弓起了背,渾身呈現戒備的姿勢。 祂周身黑霧氣焰高漲,在清娘揚起指尖利爪要朝祂襲去之時便率先跳了開來。 獸仙體型巨大然而身形靈活,清娘的攻擊雖然看似狠戾但路徑卻十分單一,只偶爾劃上了彷彿獸仙毛皮的黑霧之時,獸仙似乎都會咆哮一聲,緊接著更加兇狠地朝清娘咬去。 清娘身上也不是沒有「受傷」,只是祂身上附著的幽魂多,而那些幽魂不但是清娘招來的食糧、亦是祂的擋箭牌,不過被撕扯下一片又一片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清娘根本毫不在意,一時之間有來有往的攻防竟讓清娘佔了幾分優勢。 只是這樣不能長久。 雖則清娘已成了沒有理智的厲鬼,但祂也明白再這樣下去自己的能量會愈發稀薄,最后只能落得被獸仙拆吃入腹的下場──而祂也絕不允許區區畜牲爬到自己頭上來! 另一頭,一場不成功便成仁的行動在黑夜間急促地展開。 「繩子放那……唉喲!放那里!拉直!你這個豬腦袋!」老廟公氣急敗壞地指揮著手腳笨拙的周明雄,只覺得他有愧于精明商人、天云鎮首富的名頭,腦子還不如一旁手腳俐落的周耕仁靈活:「要畫成八卦形!這里是三條長的、那里是三條短的,你給我弄個像條蛇一樣歪歪扭扭爬的是什么意思!」 周明雄累得滿頭大汗,但為了救兒子、救家人,他就是被罵得臭頭也無怨無悔。 小童與小和尚兩個小的各回各家去取香灰,在場也就四個大人抓緊了時間布置場地。 依照老廟公的說法,他們要用周家庫房拿出來的繩索與釘子在地面畫出幾道八卦與巨大的符咒圍住周家祠堂,再由小童與小和尚帶回來的香灰給均勻地往繩子上灑上,如此一來再搭配上老廟公與老和尚同門二人通力合作誦經畫符,看看是否能將獸仙或者清娘困在里面,再引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落下,將那些魑魅魍魎盡數劈得灰飛煙滅、自此消散于人世間── 這還是周耕仁看著老和尚幫忙畫八卦、畫符畫得跟老廟公一樣熟稔時順嘴一問才知道的。 原來當時候的獸仙引起獸禍時,老廟公與老和尚彼此的師父以及兩位先師的共同師父一共三人也不是沒為天云鎮出過力,但卻齊齊敗于當下,不但兩位先師的師父命喪獸口,就連那兩位先師也分別受了重傷、得了詛咒,詛咒讓他們無法傳道、無法言語,還是師兄弟二人有些默契,直接將師門一分為二,一者繼承了后繼無人的佛寺、一者繼承了破敗的廟宇,除卻原本的師承以外再包裹上一層通俗的信仰外衣,至此沉潛在天云鎮上至今。 老廟公與老和尚二人也因此淵源而自幼相識,同樣都是孤兒又師出同門,曾經少年心性的他們或多或少有一番比較心理,但如今面對共同的敵人自是得放下內心偏見、同心協力。 巨大的八卦陣以寬闊的周家門埕為中心,在眾人的努力之下緩緩成形。 為了保證一擊必中,老廟公還指揮著眾人再往外擴上兩層一模一樣的陣法,避免正在周家祠堂所在的院落當中正斗法斗得昏天暗地、鬼哭神號的倆魔神仔突破重圍。 夜色更深了些。 周明雄現在所位于的方位距離周佑安所在的廂房不過二、三十步的距離,使他頻頻分心,手中敲打槌子、將繩索給釘上地面的動作也慢上不少。 「快點!擔心你兒子就快點!」這回斥責催促他的是老和尚──他心想那臭吃rou的說的果然沒錯,周大老爺看著聰明,但遇上自己兒子的事就會六神無主,也不知道他幾十年來是怎么堅持的,等到遇上大事時卻一點也不管用! 然而周明雄又怎么不明白自己的無用? 自己籌謀了數十年的計畫在一夕間被推翻的事早令他手足無措,如今他雖身負福澤卻無甚用處,只能依照老廟公或者老和尚的指示敲敲打打,更在如此緊迫的氛圍中得知這些準備也不曉得能不能成功,如此種種加劇了他內心的不安,只是握緊榔頭依據指示釘下繩索便幾乎要耗盡他的力氣。 周明雄這邊的進度緩慢,周耕仁那頭卻是幾乎將他能做的都得做好,還趕緊跑到周明雄身旁幫著他完成還沒完成的部分。 三道一層包著一層的八卦圖與三道引雷符咒在四人齊心之下逐一完成,此時這三道符咒雖還沒以香灰輔佐、法力加持,卻已然隱隱有著龐大的能量呼之欲出,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周明雄與周耕仁兄弟二人也能感覺到腳邊的繩索似乎溢出令他們無法忽視但rou眼卻看不見的氣流。 周耕仁甚至發現原本像是雕像的周家傭人們似乎隱隱有醒來的趨勢,忙問:「老廟公,他們這樣──」會不會打擾到接下來他們的計畫? 事已至此,自然不希望再多有變數。 由清娘所控制住的范圍都在周家里頭,這些原本變成雕像的人們「醒了」倒是還好,若是因為祠堂那邊的動靜而大呼小叫,或許還會把正在祠堂里頭打架的那倆魔頭給引來,剛釘下的陣法又不能移動,剛才那一番忙活豈不是白費工夫? 老廟公顯然也想到這點,卻面帶難色道:「喂!老禿頭,你有什么辦法?」 「你都沒辦法了,我怎么有辦法?」打從進到周家宅邸后都不曾表現出平常時候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也沒好氣地說道:「那些都是人、不是妖怪,隨便動他們是會遭天譴的!」 他們修道人是有點本事不假,但取而代之的是平常更加嚴苛的紀律──尋常人若做些不太妥當卻又不至于違反道德常理的事也還過得去,但換作是他們肯定要受到天道懲罰。 如同現在,就算知道施定身咒讓那些周家傭人定在原地對他們較好亦有益于大局,但他們若是真對這些凡人施咒,定會遭受反噬。 周明雄道:「我去,我把他們叫回屋里、讓他們不要出門?!?/br> 他畢竟是周家的掌舵者,只要他一開口、周家上下的人自是一呼百應,更何況這陣子他cao辦周佑安婚事的嚴謹與重視也被眾人看在眼中,至少沒有人會在這些天質疑他的意思──畢竟周家上下唯一會氣他的周耕仁現在與他一條心,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 「那就你去?!估蠌R公毫不猶豫地同意,又道:「快去快回,待會這陣法恐怕還得用上你們兄弟,你跟他們說完、就回來陣法這里?!顾钢素哉醒氲奈恢谜f罷,又繼續翻看豈自己手中沒曾放下過的符籙書,重新開始檢查起他們「畫」出的符籙是否完全正確。 周明雄也沒問,就朝著距離他們最近的周家傭人跑了過去,看著還是周佑安房里的方向,顯然打算假公濟私,確認周佑安的安危。 「老師父,你說要我們是怎么回事?」 「這里是你們周家的祖地,當然要看你們的?!惯@回回答的是老和尚:「這些符籙或者誦經都只是引天道與神佛的力量驅妖除邪,并沒有辦法完全護衛自己,但你們兄弟倆──或說你們周家自古行善積德,你阿兄更做了不少好事,這些功德是能夠保護你們一家老小的?!?/br> 「那是要怎么庇佑?」周耕仁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頸子,上頭也不曉得還有沒有清娘險些掐死自己的痕跡:「剛才老師父……廟公說祖蔭幫我擋過死劫,但祖蔭總不能幫我殺掉那隻厲鬼或者那頭畜牲吧?」 「現在不管是那邊的哪個妖邪,身上都帶著千百條人命──那隻厲鬼是卷來天云鎮上沒被超度的亡魂,那頭畜牲是當年造下殺業的業報,前面的可以利用往生咒削減祂的實力,后面的就得引天雷打?!估虾蜕行煨斓亟忉屩骸高@邊畫下的天雷咒不管是什么妖邪都能打,但是一旦妖邪被打散,祂們身上負著的冤魂與業報也都會四散各處,屆時天云鎮就會百鬼夜行……所以你們兩個要幫忙念往生咒?!?/br> 「往生咒怎么念???」周耕仁急躁地抓著腦袋:「我們念有用嗎?不是都說出家人念的效力才會比較大?」 「不懂復雜的,就念簡單的?!估蠌R公這時候巡邏回來,教了他短短一句地藏咒后又補充道:「福德越是深厚的人,持咒的效力越大?!顾聪蜢籼媚欠?,發現原本不斷蒸騰的黑氣已經小了不少,顯然勝負已要分明。 「不知道是誰會贏啊……」 老廟公饒是開了天眼也看不明白,只與周耕仁說道:「你快去幫你阿兄,那邊的結果快要出……」 老廟公的話還沒說完,周家祠堂那邊便出現一陣震耳欲聾的吼聲,伴隨著女人的尖叫聲以及一陣幾乎令在場眾人幾乎要站不穩的天搖地動,再加上跑得氣喘吁吁的小童與小和尚各自抱著一袋香灰而來的呼喊聲,一時之間場景混亂,在周耕仁眼中就像是一盤什么都有的雜燴一般,不知道該先關注什么。 跑到一半幾乎要站不穩的周明雄氣喘吁吁,除了周家祠堂那頭本來就倒在地上的傭人以外,他幾乎全都挨個說了一回。 他累得半死,卻在屢屢停下腳步時被四周湊上來的祖先幽魂給簇擁著繼續前進。 其他周家人或者那些傭人們本來也沒敢問緣由,如今在聽見祠堂那頭傳來的獸鳴時也都在瞬間知曉了因果,各個都躲進了屋里緊閉門窗不出,原本守著大門的周家傭人則老早在一眼看見清娘的黑氣籠罩住周明雄的廂房時嚇得雙雙直接逃回了家,也不曉得后頭周家家宅里其實又放進了人。 外頭的景況如何,里頭的人是不曉得了,但周耕仁看著小童與小和尚通力合作地在他們用繩索布出的符籙陣法上灑了香灰,又在老和尚的指示下額外在遠處給他們兄弟倆灑出了個安心念咒的空間,心里頭原本繃著的緊張感愈甚,直到看見祠堂那個方向躍出了一頭龐然巨獸時,那樣的緊張感終于到達了最高點── 已經不見青黑霧氣包裹著的獸仙露出了祂真實的模樣。 如如狗一般的頭顱、如熊一般的軀干、如豹子一般的四肢與利爪、如蝙蝠一般的毛皮以及如鼠一般的尾巴。 銳利的獠牙森森地露在外頭,祂的口中咬著一個身著破爛粉衣的女人,女人的身軀被咬成兩斷卻依舊雙眼圓睜,滿帶怒氣地企圖撕咬將自己嚙在口中的巨獸。 是清娘。 祂的臉上與身體已不見那些被迫依附于祂身上的幽魂的斷肢與頭顱,而是顯現出祂原本的模樣,只是面色蒼白如紙的祂依舊眼窩凹陷,露出在外的肌膚無一不浮出猙獰的青筋。 獸仙勝了。 獸仙口中像是唾液一般的液體如墨汁一般黝黑,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上,又一滴一滴地蒸散成黑霧。 砰──砰── 砰──砰── 巨獸踏著一聲又一聲沉悶的巨響而來,祂的嘴里發出「嘎嘎」的骨骼碎裂聲,喉頭發出令人恐懼的低鳴。周耕仁覺得自己彷彿被恐懼給定身在原地,直到祂終于不再前進之時,祂吐掉了口中的清娘早已斷成兩截──上半身飛得老遠,下半身卻依舊在祂口中──清娘本是鬼魂,既能讓祂凝化成實體的「身軀」斷成兩截卻依舊未如煙霧一般潰散,也就代表清娘的魂體已然受損。 若要說起祂心心念念的超生,恐怕就算沒有祂引起的業報阻撓,下輩子定也是魂魄殘缺、好不到哪里去。 雖則清娘此刻的模樣可怖且令人作嘔,但眾人并無心關注一條沒了原先能耐的厲鬼,反倒是全神戒備著眼前的龐然巨獸。 再次見到獸仙的周明雄才警告完最后一位周家傭人、要他千萬閉門不出,這廂才踏出廂房、站到周耕仁等人后頭的屋簷下便動彈不得。 獸仙眼中發出的暗綠幽光精準地看向他,而后一道不辨雌雄的聲音竟在他腦海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