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冬天衣物厚重,方應濃大半面部被圍巾遮擋。 唐起云看不到圍巾下發白的嘴唇,伸出手摸了摸方應濃的手掌,這才感覺出不對勁。方應濃的手掌熱得過分。再伸手往方應濃額上一貼,guntang得很。 那天唐起云聽方應濃咳了幾聲,心里就有點擔心,這下好了,經不起念叨。 唐起云恨恨地拍了一下方應濃的額頭:“難受怎么不早說,就想變成傻子嗎?” 回去一量體溫,39.8度。 臨到午飯的點,一家人匆匆回去。 即使方應濃現在已經長大,大家仍然會忍不住多幾分緊張。 當年方太太懷方應濃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大出血,導致早產,所幸送醫及時,母女二人平安,只是身體都不太好。一位保姆照顧一大一小顯然忙不過來,方明勤工作忙碌,便請求已退休的方奶奶去幫忙照顧方應濃。 年輕的夫妻生活重心并不在孩子身上,照顧著照顧著,方應濃就全由看不過去的老兩口撫養。 方應濃幼時身體太弱,跑醫院是家常便飯,可藥物治標不治本,吃藥是治不住體弱的。聽從醫生建議,到了方應濃能上幼兒班的年紀,先從散步開始,慢慢開始鍛煉身體,加上老兩口在飲食上的精心,方應濃的身體素質一年強過一年。 時至今日,方應濃的身體已算很健康,但打小換季就生病的毛病延續成了習慣,年年春換夏和秋換冬都得感個冒。 方應濃這次發燒,純粹是因為累的,一段時間的作息紊亂,睡眠不足,加上精神一直提著,剛剛乍然放松下來,就開始走路不穩當。 其他人不像方應濃燒這么厲害,但也都多少有點感冒的跡象,沖杯沖劑喝杯熱姜茶,捂出了汗渾身就通暢了。 看著方應濃吊上水,其余人才回家洗澡。 唐成端到家第一個洗的,洗完吹完頭發立刻出發,到醫院時,方應濃第二瓶水已經打到一半,她正靠著墻看電視里的新聞。 唐成端去借了根體溫計過來,溫度降到38.7,已經在退燒。他在方應濃身邊坐下,開始剝橙子。 方應濃轉頭看著他的動作,父女開始閑聊。 聯考將近,還不到一周的時間,工作室的應屆生這幾天緊張得要死,天天寫到凌晨兩三點才回去。 唐成端心里有數,告訴方應濃:“正??季褪橇?,那幾個叔叔阿姨你也都認識,都是穩當的人?!北臼煷蠛兔涝旱膶I老師不算多,年年聯考都有份,這個圈子不大,大家都認識。 方應濃大言不慚:“以我跟安安的水平,您放心吧,這些話您留著安慰師妹們吧?!?/br> “就你貧?!碧瞥啥擞X得好笑,隔著紙把橙子分半堵住她的嘴。方應濃一只手不好動,另一只手舉著橙子咬,口腔潰瘍被維C刺激到,她的臉立刻皺了起來。 “好痛啊?!?/br> 唐成端說她傻:“多看看安安,很多人都是吃軟的。對了,我有在國外的朋友,想收養個孩子?!?/br> “國外定居?” “對。其實有好幾個人選,但我覺得他們家最合適?!彼毤毜卣f來,“夫妻倆都是我高中同學,女方的病是家族遺傳,很罕見的病,男方為此去學醫,大學時聽說那邊有個研究這個病的教授,兩人一起出去,定居在那里,工作穩定,現在女方身體狀態保持得不錯,只要定期復查就可以了?!?/br> “兩個人年紀跟我差不多,喜歡孩子,但懷孕對身體負擔很大,他們原本打算是去福利院領養一個的?!?/br> 言下之意是,那對夫妻是為了治病定居,現在工作穩定,不會輕易挪動地方,避免了以后的風險。且那個家庭收入不錯,不用擔心小孩過得不好。 “爸,您費心了?!?/br> 從各方面來講,都很好,一看就知是精心篩選出來的人選。 方應濃很感激唐成端的周到。 唐成端不在意地擺擺手,只說著:“安心考試?!本退阒婪綉獫獾氖?,在唐成端眼里,孩子到底還是孩子。 眼見第二瓶見底,他起身把輸液器插頭抽出,插進小的第三瓶。 等了三刻鐘,最后一瓶小的才打完。 回的是唐成端那邊家里,到小區門口時,唐成端去拿了訂好的飯菜。 這段時間大家都累得夠嗆,沒什么胃口,就著一大碗熱湯,才多吃了幾口飯。睡前唐成端讓他們明天到工作室,先拉一小時線條。 第二天方應濃高燒反復,又吊了一下午的水,好在第三天沒再燒起來。 聯考的地點在師大一個在郊區的分校區,比較偏僻,離家有點距離,為防萬一,大家提前兩天過去在邊上找好賓館,老老實實在賓館里將就著寫了兩天字。 寬敞的體育場做考場,劃成ABCD四個考區,打亂了報名時的順序,分散安排座位。 方應濃按著編號,在C區找到自己位置,鋪上毛氈,從隨身帶的礦泉水瓶里倒一點水進墨碟里把毛筆打濕,捋順筆鋒,順著筆鋒的方向在紙上輕輕擦著,吸凈筆肚上的水,再擦干墨碟,倒上紅星墨汁。 一切準備工作做完,方應濃站起來,四處張望。工作室的人大多都沒在一塊。 這是學專業以來的第一個大考,能決定許多人未來的學習方向。 集訓時藝考生會經歷兩輪大考,分別為聯考和???。 聯考的成績是將來藝術生填報藝體類平行志愿的重要依據,分本科線和??凭€,每個省的考生,經過聯考一刷,基本上只有一半的人能達標。??凭€是填志愿的門檻,對于許多清楚自己水平,將目光放在綜合類大學的學生來說,這是他們作為藝術生讀大學的唯一選擇途徑。 就拿方應濃他們來說,開設書法學專業的綜合類大學在逐年增加,有??嫉膶W校每年卻只有那么幾個。聯考對于書法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聯考沒考好,也不見得完全沒有機會,還有???。 ??疾豢绰摽汲煽?,作為高校自主招生開設的考試,考試題目由該校招生專業的老師出,單場考試拿到高校發下考試合格證,就相當于向大學邁進了一只腳。另一只腳是文化分。 為保證生源,大部分高校發出的合格證和最后錄取的比例是2:1到4:1。 專業硬氣、有底蘊的學校,都會在自己本校安排???,其余有招生壓力的,則會去各省高校安排考點。 如果聯考成績不理想,??及l揮超常,也能讀到自己心儀的大學,這樣的情況在藝術生中不少見,但也不多見。除去自身水平不錯,聯考時是真的發揮失常,還得文化分能跟上。好學校對文化分會有要求,例如美院,會要求外語分數。 因此許多人緊張得手抖,強迫自己拉線條冷靜下來。 方應濃的心態如坐姿,四平八穩。聯考作為本省權威,出題的老師得權衡大部分的人水準,不會很難,否則閱卷的時候不好看。 到點發下考試內容,方應濃一看,果然很簡單。兩個臨摹一個創作,每個臨摹下面都會有三種書體的樣本供選,三科書體不能重復。臨摹的字數大約三十余字,有常用帖也有冷門帖,方應濃都臨過,有手感,不用太費心。 方應濃用隸書和行書臨摹,用楷書創作七言。 考完后方應濃在花池邊上等其余人集合,多走里幾步,一群人找了個水龍頭圍著輪流洗筆。 鑄鐵的水龍頭看著有些年頭,閥芯上的黃色油漆脫落得差不多,只留斑駁的淺淡黃色,細長的管身有些搖晃,方應濃兩腿叉開,踩在四方的水泥池邊上,水柱開得很小,水流從手掌心往下流,沖刷池子里壘著的墨碟。 冬日水冷,方應濃洗干凈自己的毛筆和墨碟,手變得通紅。 唐起云給唐成端打電話,說我們感覺都還可以誒,大家在旁附和。唐成端聽到了,說那就行,他帶著笑意的聲音透過外放傳出來,“考完了就不要再想了,收拾收拾好好準備???,不過這都是明天的事啦,今天大家好好放松,我們明天見?!?/br> 白得了半天假,大家高興死了。 墨色在水池里濺開,帶著眾人的興奮緊張流走。 聯考成績在考完試的一月后出,也就是一月五號。 元旦前兩天,川美突然發布了有關??夹畔⒌耐ㄖ?,考試時間定在半個月后。這是目前已知的??甲钤绲脑盒?,也是川美近年來考試時間安排最早的一次,往年都在元宵后。好在大家都有準備。 聯考后,唐成端就確認了每位應屆生對八大美院的意向,根據每個學校的考題偏好和風格,單獨給他們安排內容。時間不算緊湊,還有方應濃時不時看看他們的創作。 元旦后聯考成績出來,方應濃不出意外是全省第一,唐起云第三,另有兩個小師妹分別是第七和第十一。工作室里七個應屆生,發揮正常,全在前五十名內。 一時間,整個工作室里鬧哄哄得像個菜市場。 混亂中,有個小師妹抱住方應濃開心大叫:“太好了,小師姐!”恨不得親上方應濃一口。 陌生的懷抱一下子把方應濃裹挾住。 擁抱維持短暫幾秒,小師妹很快又和別人歡呼作一團去了,方應濃留在原地,心中的柔軟溢了出來。她往后退了幾步,轉過身來,額頭抵住墻,低低癡笑。 是啊,真好。 方應濃也曾壓力巨大。 她還記得,那年出發去賓館前的那個晚上,工作室里的燈亮到凌晨三點,大家哈欠不斷,卻都沒走,洗好筆后放好,各自準備著自己要帶的東西。 方應濃在折紙,為過幾天的考試準備,她靠著墻借力,閉著眼折好后,憑著記憶在邊上摸索美工刀,摸索半天,不知怎地抓到了一只在掙扎的蟲子,大拇指大小的體型。是反應了一下,方應濃才意識到是只蟑螂。 那一刻,方應濃腦袋木木又空空,尖叫聲連沖出胸膛的力氣都沒有,她緩慢地睜開眼,松了手,瞧著那只蟑螂掉到桌上,著急忙慌地飛快竄開時,自己也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下周圍。大家的動作很慢吞吞。 過了足有好幾分鐘,延遲的情緒才徹底回到方應濃身上。 害怕、恐慌、茫然無措,傾數壓了上來,方應濃想大哭發泄一下,卻不敢驚擾大家,只轉過身來,抵著墻無聲流淚。 誰都很拼過。 大家的努力都有了好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