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斗室之中,林錦茹公主坐在連舒易榻前,天地之間,唯余兩人。 “我不美嗎?”公主不死心地繼續追問道。 連舒易不禁苦笑:“公主花容月貌,千金之軀,草民豈敢癡心妄想?!?/br> 林錦茹咯咯笑了起來:“我很好得到的,你一得就能得到。況且,”她話鋒一轉道?!澳阋膊皇鞘裁床菝??!?/br> 連舒易不解,這位公主行事作風實在超脫他的理解范圍:“那我是誰?” “你是我林錦茹的人?!?/br> 此時此刻,他還未明白這句話的威力。 幾天很快就過去了,連舒易已完全恢復,這天,兩人辭別了婆婆一家。一家人千恩萬謝,目送兩人前往府鎮。 及至晌午,來到了府鎮中心驛站。此處乃是四方車馬匯聚之處,市井儼然,人頭攢動,一派繁華景象。沿街叫賣聲,討價還價的爭吵聲,交談聲,乞丐跪在路邊敲著碗乞討的聲音,各種各樣的聲音嘈雜在一起,不絕于耳。放眼望去,一排車馬行的最里頭便是中心驛了,大門寬敞著,一副朱漆大字“塵荒府驛”的牌匾赫然其上,進門處緊貼柜臺。 從柜臺所在的大廳穿過,就到了中庭,怪石林立,流水潺潺其間,妝以花木,頗有野趣,就中一座涼亭,飛檐翹角,庭外圍站著數名佩刀擐甲的衛士。亭中石椅上,一名男子悠閑自得地靠坐著,時而啜一口酒,自斟自飲,好不閑適。 男子面前的石桌上,擺了幾個酒壇,酒香濃烈,令路過客人無不側目!這酒乃是極為珍貴的雀花酒,必須用當地深林所培育之雀花方能釀成,初為鄉民所發掘,因香醇味厚而風靡一時,一日,禮部大臣回鄉省親,鄉親以此酒招待,大臣初嘗此酒,驚為佳釀,遂進獻朝廷,列為貢品,至此,鄉民再不能喝到此酒。 如此珍貴的酒,這男子面前竟擺著數壇!只見他束發高冠,錦緞華服,腰配金刀,踏一雙絲綢短靴,俊逸面容間,隱隱透著一股狂狷之氣。 正是王世子林世榮!他似乎在等人。 他已等了許久,一天,還是兩天?他等到了。 林錦茹一踏入中庭,便見他越過侍衛,徑自迎了過來。 “恭迎公主圣駕?!绷质罉s皮笑rou不笑,拱手見禮,卻完全無視一旁的連舒易,仿佛根本沒見過他。 林世榮乃是鷹視王林葆齊的長子,其父入贅皇家,娶綏寧長公主,蒙上恩寵,一并賜姓林。貴人多忘事,以他的尊榮,豈會記得一個一面之緣的無名小卒? 林錦茹一見他,面色沉了下來,道:“太子殿下如此多禮,可折煞我了?!币膊⒉贿€禮。 這一聲太子殿下,卻是諷刺林世榮的。 今上威圣皇帝林葆倫,膝下僅有幾名公主,并無子嗣,議及王儲,眾臣皆以為意在林世榮,蓋因他是林家青年一輩之翹楚,兵部侍郎龐丘授其武功,大學士溫爾瑜教授文學,皆稱其才。值此大戰之際,又屢立戰功,深得嘉獎,名噪一時。 林世榮不以為意,道:“你我理應相敬如賓?!?/br> 這話卻是影射了威圣帝一日酒后,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要將最寵愛的小公主林錦茹賜婚林世榮一事。有道是君無戲言。 提及此事,林錦茹面有慍色,怒道:“廢話少說,你來此作甚?” 連舒易看著兩人,大概明白了個七七八八。原來,林世榮就是她要躲著的人。他方建大功,朝野稱頌,風頭正盛之時,圣上滿心歡喜,就怕又舊事重提。 而林錦茹最惱這個表兄,是以毫不客氣。 林世榮道:“公主私自外出,我擔憂公主的安危,前來護駕?!?/br> “你為何知道我會來此?” “公主龍章鳳姿,沿途百姓自然多有留意?!绷质罉s淡淡地道。 這一路上,知曉她身份面目之人并不多,明知這林世榮有意隱瞞,卻也無可奈何。 林錦茹烏溜溜的眼珠子骨碌一轉,一手將連舒易推上前:“不用cao心了,我來介紹一下我未來的駙馬,塵荒府知府陳奐的父親的姐妹的姨娘的侄子的......” 她說得煞有介事,未來的駙馬,自然得有些來頭。說了一大串,連舒易簡直要暈過去:我是誰,我在哪? 王世子這才注意到連舒易,打量了幾眼,只覺這人隱隱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了。 “哦,”林世榮也不生氣,淡然道?!拔以趺礇]聽圣上提起過?!被始业幕橐?,自然不能自己做主。 “父皇會跟你說我什么時候來月事嗎?”這林錦茹被逼起來,絲毫不顧公主的矜貴,遑論女兒家的矜持,根本口不擇言。 連舒易都傻了。 林世榮也有點懵,倒也無話可說,沉默半晌,恨恨看著林錦茹牽著著連舒易的手,消失在視線里。雖然覺得林錦茹多半信口雌黃,苦無確鑿證據,拿話壓不住她,更不敢強留。 林錦茹擺脫了他,心情極好,腳步都輕快起來。 連舒易的心情卻不太妙,這一番冒認駙馬,林世榮算是記住他了。兩人攜手從中庭一直走到東廂房,一路上遇到的人交頭接耳,似乎在談論二人。 “那兩人不知怎的得罪了丈大當家,野草寨下了追殺令?!庇腥诵÷曊f道,卻給兩人聽到了。 更像是警告。 日正當中,暑氣蒸騰。街上行人漸少,或尋一處納涼,或回家歇息去了。連舒易也有些疲乏,便往東廂房住下,林錦茹獨住西廂,一路悄悄跟蹤的侍衛們,這時也現身,護衛在公主房外。 東廂地字一號房,位于二樓,室內陳飾考究,采光和通風極好,寬敞明亮,涼風習習從窗外吹來,熏人欲醉。 第一個印象是大,連舒易從未住過這么大的房間,這么大的床榻。然后是整潔,竟連地面也纖塵不染,以至于他擔心弄臟地面,將鞋脫在玄關一側,只穿著襪子踏入房內。最后,便是美,玉雕屏風書畫雅致,華麗的梨花木雕桌椅,上品紫砂茶具古色古香。 連舒易品了口茶,只覺茶香清高甘醇,縈繞齒頰,久久不絕,身心逐漸舒緩下來。閉目養神的工夫,門“吱呀”一聲開了。 不速之客。 來人一身青色勁裝,黒巾蒙面,大刺刺踏進門,拱手道:“家主有請一敘?!眳s并不自報來歷。 哪有這樣請人的道理,分明是擄掠無疑。 連舒易悄悄按住了刀柄,抗聲道:“來者何人?” “我卻知道你是何人?!眮砣颂げ缴锨?,輕聲喚道?!榜€馬爺?!?/br> 話音剛落,連舒易如觸電般躍起,揮刀攻向來人。 來人并不躲閃,眼看刀即將加身,只輕描淡寫地一伸手,刀光已收在他兩指之間。 僅以兩根手指,便夾住了連舒易的刀!連舒易動彈不得,刺不進,也收不回。 ============= 蘆葦足有一人高,被風搖曳著,像漫天的飛雪,一路充塞了青翠的山谷。兩旁群山林立,樹木參天,枝椏如犬牙交錯,遮天蔽日,在這谷間投下巨大的陰影。兩個渺小的人影,一前一后,行走在蘆葦之間,幾乎要被蘆葦埋沒。 前面的人穿著至尊教步兵的輕裝,一條鐵鏈從他手中伸出,連接著身后之人雙手的木枷,顯然在押送囚犯。這個囚犯著一身文士服,昂首挺胸,神色慨然,頗有不平之氣。 走到一處沼澤前,士兵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向囚犯問道:“董虎,你可知罪?!?/br> 董虎聞言,眉毛倒豎,厲聲道:“我何罪之有!蘆聞達虛報戰功,欺上瞞下,反誣我毀謗朝廷,動搖軍心,待押送回朝,大人自有定奪?!?/br> 士兵憐憫地看向他,一只手抽出了刀,刀光錚亮。 “你真以為,蘆將軍會將你送交朝廷審判嗎?那不過是對大家的說法,為了讓他們信服?!笔勘嘈Φ?。 董虎一驚,道:“元卿卿,你我本是同袍,這蘆聞達僭越法度,你何苦助紂為虐?” 被喚作“元卿卿”的士兵嘆了口氣,道:“蘆將軍待我不薄,常設私宴與我,你知道的,在他那個位置上,能做很多我們一輩子都辦不到的事情?!彼淅涞貟吡硕⒁谎?,續道,“包括你,讀一輩子書你也爬不到他的位置上?!?/br> “他的父親,不過地方大員手下一小吏,然而對于螻蟻般的我們,也是望塵莫及的存在?!痹淝溆盅a充了一句。 董虎面色鐵青,怒斥道:“你們這是結黨營私!” 這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當刀光濺血,這句話也隨著他一起,被埋進了深深的、深深的沼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