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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共同富裕(1V1)在線閱讀 - 超人

超人

    尚未踏入包廂,就聽見隔老遠傳來的陣陣笑聲,周從嘉定神細辨,似乎村支書也在里面。

    推開門,周從嘉一眼瞅見周永貴坐在沙發中央,佝僂著背,神情局促,兩手搓得通紅。

    自己的老父親,好像清瘦了許多,舊衣服掛在身上有些松松垮垮。

    “呦,小周來了!坐,坐!”村支書連忙起身,把挨著周永貴的位置讓了出來:“我們才接到你爹,剛聊沒一會兒咧,我正同你爹感慨他好福氣,兒子有大出息!”

    周從嘉沖老熟人笑了笑,目光轉向曾有一面之緣的縣長。只見這位習慣前呼后擁的矮小男子,諂媚的笑容里閃過一絲緊張。

    “這是匡縣長,匡扶正義那個匡,得虧縣長發話,我們去接你爹,那個排場大的呦……”村支書到底是粗人,馬屁拍的比讀書人直接多了。

    匡扶正義的匡,匡扶正義是指不走程序就抓人?咋不見在村里發表講話的趾高氣昂?還不是個欺軟怕硬的貨……周從嘉內心嘲弄,表面波瀾不驚:“家父情況特殊,有勞費心了。往后我上學離得遠了,還望各位領導多多關照?!?/br>
    匡縣長原本做好承接少年怒火的準備,臭罵一頓或陰陽幾句,他只需陪著笑臉等周從嘉泄完憤,低聲下氣賠禮道歉,再好酒好rou招待。對方氣順了,這茬破事自然就糊弄過去了。

    當初黃副市長的人通知他時,匡縣長才想起有周永貴這么號人。聽著話筒對面“狀元爹你給抓進去,好大的膽子”、“人給面子沒捅出去,鬧媒體上全完蛋”、“歷史遺留問題,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你不問清楚就抓,還不趕緊處理”等種種斥責,匡縣長冷汗直冒。

    接到周永貴后,匡縣長記起確實與周從嘉說過幾句話,唯一的印象是現場雞飛狗跳,這娃情緒穩定,喜怒不形于色。

    路上匡縣長在腦子里演練了無數遍,甚至想著周從嘉見他親爹在所里被折騰成這副樣子,打自己一頓扇幾耳光可能性小不了。唉,全怪自己有眼無珠,被揍就被揍吧,只盼著下屬們及時攔住、勸勸架。

    雖然匡縣長擔心的都沒發生,但周從嘉幾句話說得他又驚又怕。至親遭遇這種事,家屬或打或罵、發瘋發狂才是常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對“仇人”竟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既不尋仇也不泄憤,誰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不過對方給臺階下了,匡縣長點頭如搗蒜:“那肯定,你為我們縣爭這么大的光,放心!你放心,我們一定照顧周全、安排妥當!”

    “就是!小周啊,你放一百二十個心,考這么好,我們稀罕得很,還要給你發獎勵咧!”村支書了解周從嘉,曉得這娃懂事,不會把場面搞得難堪。

    幾人沒聊幾句,服務員就進來上菜。周永貴被請至上座,匡縣長作陪,周從嘉挨著父親,村支書則坐在周從嘉的另一邊。

    周永貴起身時站不穩,周從嘉扶著他向餐桌一跛一跛地移動??词厮裁创?,周從嘉心知肚明,但什么也沒說。

    “狀元郎,你先動筷子,咱們開吃?!笨锟h長熱情招呼,語氣中盡顯對后輩的關愛。

    周從嘉見桌上擺放著幾個涼菜和一個油汪汪的砂鍋,便招來服務員點了一鍋白粥,特意交代煮的稀一些。

    “家父腸胃不好,先喝點稀粥墊墊?!睙o視縣長緊張的神情,周從嘉拿起筷子,頭一揚:“老毛病了,我們先吃吧?!?/br>
    “吃吃吃,狀元都動筷子了,我也不客氣,沾沾喜氣?!贝逯鴻C靈著呢,拿著筷子作勢要夾菜,手懸在空氣中晃蕩。硬是熬到縣長夾了菜,他的筷子才落下來。

    眾人推杯換盞,相談甚歡,只剩周永貴在主位上干坐著等他的稀飯,時不時喝兩口溫水掩飾尷尬。

    幾杯黃湯下肚,匡縣長再次舉杯向周從嘉敬酒:“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家兒子能有你一半出息該多少!”

    一口悶之后,他壓低了嗓音:“唉,小周啊,那啥,那個啊,我們這個小地方,我呢見識不行水平不行,很多事辦的不到位。就比如你爸這個事兒吧,我糊涂啊,我……我……”

    “嗯,我家里這種情況比較特殊,確實不好辦,能理解?!敝軓募我惨豢诟闪?,直接打斷匡縣長的結結巴巴。

    匡縣長一聽這話,趕忙為二人滿上,語氣很是激動:“我這心里一直不好受,你放心,后續我都處理好了……唉,算了,啥也不說了,干了!”

    又一口悶之后,匡縣長擦擦嘴,拍拍周從嘉的肩膀:“以后有啥需要盡管同叔說,給叔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br>
    “哎呀,誤會解開就好,來來來,干一個?!贝逯m與周永貴有一搭沒一搭的扯著村里的事,耳朵可是豎得直直的,密切關注著匡縣長。

    周永貴喝著稀米湯,嚼著涮過水的蔬菜,望著桌子上滿滿當當的葷腥只咽口水。但一想起兒子之前的悄聲叮囑,只準自己喝稀飯、不準吃沾油水的菜,他連偷吃一口rou都不敢,更不要說偷喝幾杯只聽過名字的好酒了。

    飯局就在匡縣長重申各種對本縣狀元的各種獎勵中圓滿結束,周從嘉父子和村支書搭乘縣里安排好的車返回村子。

    村支書喝高了,上了車就呼呼大睡,中途還停下吐了一次,車內彌漫著酒rou腥臭。

    周從嘉酒量極好,尚處于微醺狀態。到家門口與司機道聲謝,便攙扶著滴酒未沾的老父親進了家門。

    等周永貴坐至床邊,周從嘉抬起父親跛的那條腿,直接掀開褲腿對著紅腫處按上去。

    “疼?這里呢?還疼?這邊呢?有多疼?”周從嘉邊摸索邊詢問,接著起身去翻找藥膏:“腿咋還沒養好?這都快倆月了,在里面被打了?”

    看守所里的情況,確實與村里地痞流氓說的大差不差,還真不如蹲監獄。周永貴想向兒子訴苦,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我燒點白酒給你擦腿,洗完澡再抹點藥膏?!敝軓募喂烂穷^沒折,先觀察兩天。

    周永貴點點頭,盯著兒子燒白酒的側影,肚子咕唧一聲。他不好意思撓撓頭:“晚上沒飽哩……你咋一口rou不讓爹吃呢?嫌爹丟你人?”

    “你在里面吃的啥?沒油水吧?”周從嘉見說中了,把火柴丟向碗里的劣酒,頭也不抬:“你瘦成這樣,一看就知道遭了大罪。才出來就大魚大rou,腸胃受得了?這段日子吃淡點兒,慢慢加油水,調養好了我再帶你下館子。隨便點,我有錢了?!?/br>
    “莊稼人哪這樣嬌貴,難得一桌子菜呢!”周永貴聽見兒子并未嫌棄自己,心情頓時舒暢不少。

    “上了年紀,還是注意點好?!敝軓募紊焓謸屏艘话裧untang的燒酒,迅速抹上周永貴的腳踝。

    見與縣太爺談笑風生的兒子正彎腰屈膝,照料自己這個一無是處的父親,即便周從嘉從長期不洗澡的身體上搓下泥濘,也不見他皺一下眉頭。

    周永貴的眼眶有些濕潤:“是啊,我年紀也大了,身體不能垮,以后還要給你帶孫子呢!”

    周永貴不住感慨,自己何德何能啊,歹竹出好筍,居然生出這么好的兒子,真正三輩子修來的福份!

    然而轉念一想,自己沒本事,底層一個,為后代提供不了什么,只會拖后腿。好好一娃,聰明孝順,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可憐托生窮人家。

    “怎么?燙著了?”周從嘉見父親眼圈紅紅,不禁停下手。

    “沒沒沒,想起蹲里面的日子了?!敝苡蕾F擺擺手,隨便找了個借口:“你說你咋還和整我的那群人一起吃飯咧,要不是怕落你面子,我高低得吐他們幾口?!?/br>
    周從貴在縣長他們撈人時得知周從嘉一鳴驚人,面黃肌瘦也掩蓋不住他的欣喜若狂,滿腦子想的都是“兒子出息啦,可算有人替我討回公道”,就等著一雪前恥。

    誰知周從嘉到了后不僅沒替自己出頭,反而與抓自己的人把酒言歡,周老漢這口氣可憋得不小。

    說歸說,他可不敢在人前發作,畢竟他早就養成了對兒子的言聽計從。

    “吐他們幾口又怎樣?打他們一頓又怎樣?我去外地上學顧不了家,萬一里面有記仇的,有的是方法折騰你?!?/br>
    碗里的酒快擦完了,周從嘉又倒了小半瓶:“民莫與官斗,今兒吃飯的幾個縣官就是現管。我們不計較之前的事,他們以后會看在我的面子上罩著你?!?/br>
    周永貴一知半解,哪懂這么些彎彎繞繞,只聽周從嘉繼續道:“我媽那算歷史遺留問題,一筆糊涂賬。你只呆在看守所,沒判刑、算不上坐牢??h長意思應該已經處理好了,不影響我的檔案?!?/br>
    沒坐牢,沒記錄,不耽誤孩子前途,這些周永貴一聽就懂:“好好好,還我兒清白就好,我受點苦不算什么?!?/br>
    “想想我媽受的苦,你就當是報應吧?!蓖肜锏木埔姷琢?,周從嘉起身找酒瓶蓋子。

    周永貴的目光不再隨著周從嘉忙碌的身影打轉,他陷入了沉默:報應嗎?自己不偷不搶、勤勤懇懇干活,也會遭報應?買女人是不好,但不犯法吧?如果犯法,為什么周圍的人都沒事呢?大家的老婆都是買來的,生娃養娃,誰的日子不是這么過來的呢?

    瞅了眼愣怔的老父親,周從嘉沒停下手中的活計。他心里清楚,周永貴對他這個兒子是又愛又怕,同樣的,他對父親的感情也十分復雜。

    周永貴對自己這個獨生子當然傾其所有,包括周永貴的父母,對寶貝孫子極盡疼愛。

    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與村里愛鬧事的“刁民”不同,父親與祖父母都是勤勞樸實的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多子多福、出人頭地。

    然而村里遠近聞名的老好人,對待周從嘉的母親卻極盡刻薄,原因無它,只因宋雅蘭老想逃跑。

    當年光棍兒橫行的落后山村,本地女嬰能不能順利活下來都打個問號,更不要說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外地女人。

    辦完粗糙的成親儀式,宋雅蘭的噩夢開始了。打罵是家常便飯,反抗狠了便拴幾天,被徹底“馴服”的城里姑娘,最終不得不用握筆的雙手,拿起農具下地干活。

    等懷上了周從嘉,全家祖宗似的供著孕婦,宋雅蘭的日子才好過起來。

    公婆省吃儉用,攢著雞蛋留給兒媳婦,本就匱乏的物資全緊著宋雅蘭一人兒。

    周永貴每次進城會帶些脂啊粉啊的哄老婆開心,甚至專門買了一幅胖娃娃年畫,掛屋內天天看,期盼孩子健健康康。

    不知是不是孕激素作用,宋雅蘭竟也盼著孩子降生。她偶爾打量著高大強壯的周永貴,幻想著孩子的模樣:如果是個女娃,可千萬別遺傳周永貴的粗眉呀,女孩子還是要面相柔和,最好像自己;如果是男娃,肯定也是高高壯壯的,鼻梁要像周永貴一樣挺,可別像自己一樣是個小圓鼻……

    宋雅蘭似乎忘了,除了她沒有人期待生出女孩。

    周從嘉出生后,宋雅蘭終于絕了逃跑的心思,安安分分與周永貴過起日子。

    “從嘉”這個名字也是宋雅蘭起的,她是真的希望一切都好起來。

    日子好像真的一天天好了起來,宋雅蘭與周永貴專心打理著這個家。

    即便獨身進城,她也未動過一絲逃跑的念頭,不知道是認命了,還是打從心底接受了,抑或兩者皆有。

    生活貧窮且平淡,宋雅蘭極少懷念少女時期的生活,她把大量時間花在教周從嘉讀書識字上,慶幸聰明的小孩兒永遠能帶給大人滿滿的成就感。

    周永貴的父母見宋雅蘭老實了,便沒再打罵過她。在周從嘉的兩面討好下,婆媳關系處的挺不錯。好景不常,周永貴的爹意外摔死后,他媽也在一次酷暑勞作后一口氣沒緩上走了。

    這時的周從嘉十來歲,目睹周永貴因失去父母而酗酒、發酒瘋毆打宋雅蘭而無能為力。次日恢復神智的周永貴自責下跪懺悔,依然改不了時常半夜發瘋的毛病。

    等周從嘉進入青春期,身高猛竄、體格變壯,他終于忍無可忍揍了周永貴一頓。

    原先的自己弱小無助,勸架時常受傷;現在的自己不僅渾身使不完的勁兒,還能以暴制暴,太他媽的爽了。

    暴力使血液沸騰,只要周永貴發瘋,周從嘉便不吝出拳,甚至有次把爛醉如泥的周永貴放屋外晾了一夜。

    宋雅蘭不忍心,想為周永貴求情,被周從嘉強硬拒絕后,只好拿件衣服披上,不至于凍死。

    每次收拾完父親,周從嘉就會在第二天周永貴酒醒后找他聊上二十來分鐘。

    有時曉之以理,講家里這樣鬧他不放心離家讀書,干脆書不讀了就在村里種地,不讀書了自然也沒機會出人頭地了,嚇得周永貴連說不要。

    有時動之以情,追憶祖父祖母,細說天倫之樂,希望活著的人好好過日子。周從嘉時常說著說著雙眼通紅、把周永貴說得泣不成聲。

    胡蘿卜加大棒果然效果非凡。幾番折騰,周永貴再也不敢過量飲酒,再也不敢在家動手,從此老老實實按周從嘉定的規矩生活。

    父慈子孝的局面恢復了,只是一家之主的權柄完完全全落入周從嘉的手里。他成了家中說一不二的角色,尤其在對父親的管束上,周從嘉從不手軟。

    得虧周從嘉的雷霆手段,周永貴躲過了村里泛濫的黃賭毒,一心一意與宋雅蘭掙錢養家。

    每當又聽說誰誰誰家破人亡,夫妻倆不住唏噓,還好家里兒子有見識,關把得嚴,沒讓他們誤入歧途。

    見自己“齊家”的成果顯著,周從嘉便放心大膽地跑外地讀初中。期間宋雅蘭的精神狀況不好,他還以為周永貴又作妖了,結果發現應該是被拐賣的精神創傷遲遲未愈,在兒子離家后爆發了。

    周永貴沒嫌棄宋雅蘭,反而小心翼翼伺候著,任勞任怨。周從嘉一放假就回來照顧母親,帶著她四處求醫。

    有道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周從嘉萌生替母尋親的念頭,奈何力量弱小沒有門路,這事便一直擱置在他心底。

    這種情況持續至高中,直到陳佳辰的“多管閑事”扯掉了整個家、或者說整個村的遮羞布,一段段建立在買賣之上的孽緣才被拉至陽光下檢視。

    周永貴被稀里糊涂關在里面這么久,是不是報應,還是正義的制裁,周從嘉不想評判也懶的評判。

    就算辯論出花兒來又能怎么樣呢?剩下的人得繼續生活,不是嗎?

    服侍著沉默的父親,周從嘉手握一小節老絲瓜瓤子,自上而下搓著周永貴的后背和手臂。

    凝固的角質、臟污被打散,遇水混合成烏濁的液體,順流而下。盤旋于毛孔內的腐爛的、潮濕的體臭,在一下又一下的搓刮中四散開來。

    周從嘉面不改色,難聞的味道他聞得多了:泔水、茅廁、漚肥……早就習以為常。

    好聞的味道嘛,周從嘉在心里盤點著:麥子與青草被太陽炙烤的清香、宋雅蘭臉上擦著的集市買來的面霜、泛黃書頁自帶的墨香、周永貴烤的大餅子……還有某人耳后的味道。

    木質調的發香與花果調的體香,攪拌著上下顛簸左右晃動而溢出的汗液,發酵成一陣陣迷幻的香氣。

    “嘶——”周永貴的后背被走神兒的周從嘉搓得狠了,他扭個身拿過絲瓜絡,擺擺手示意兒子回避下,他要脫掉內褲搓洗屁股蛋子。

    周從嘉見有小板凳支撐,父親的行動不受阻礙,說了句“有情況叫我”,便去院子里洗衣服了。

    再次扶著父親躺回床上時,周永貴終于開口了:“我啊,對不起你媽!一開始就是錯的,要不是拐子,我這輩子不可能娶到你媽這樣的人。我更對不起你,讓你生在這種家庭,我……想贖罪,可惜你媽走了,我只能補償到你身上了……你說人活著有什么意思呢?到頭來還是要打光棍兒……”

    “那不見得,我媽還是要回來的?!敝軓募巫诟赣H床邊,拿出藥膏涂抹。

    周永貴的音量陡然增高:“啥意思?你是說,你要去求你媽回來?”

    “我去求什么,我去求了她就愿意回來嗎?”

    “那你剛剛啥子意思?你不是說她要回來嗎?”

    “唉,久病床前無孝子,反過來也一樣?!敝軓募螄@了口氣,手里的揉捏并未停下:“外公外婆年紀大了,不像能長期照顧我媽的樣子?!?/br>
    “那不見得,多一口飯的事。你媽好養活得很,她家不缺錢,大不了請個人照顧唄?”

    “你覺得我媽那幾個兄弟姊妹能同意?長時間分離,早沒感情了?!?/br>
    “那可是他們親閨女呢,認回去了還不對她好?”

    “爸,村里這么多扯皮的事兒你還看不明白嗎?人心就是這樣,熱乎勁兒持續不了多久的,照顧病人很累的?!?/br>
    “那,那萬一你媽回去治好了呢?”

    “治好了當然好啊,問題是她在那邊過得慣嗎?沒工作沒技能,其他子女愿意接受我媽賴在他們父母家好吃好喝嗎?他們就不惦記財產了?”

    “那你說咋個辦?我去接你媽回來?”周永貴越聽越迷糊。

    周從嘉為周永貴涂完藥,直視著父親的雙眼:“不用。你身體恢復了繼續找個工、掙了錢攢起來,別cao心我。高考各種獎勵,進大學了我也努力拿獎學金,咱爺倆一起攢錢。等外公外婆哪天護不住我媽了,就把她接回來,帶她看病。要是一直好不了,就養著?!?/br>
    “她爹媽能撐多久?”

    “我們都是照顧過她的人,估摸著,要不了一年半載,幾個月他們都受不了吧。開學前去我一趟外公家,看看我媽過的怎么樣?!?/br>
    “你說的對,無論如何我都得出去掙錢。哪怕你媽不回來了,我也能寄錢補償她。是啊,我兒這么優秀,我必不能給你丟臉,你放心,你說的我聽進去了?!敝苡蕾F說完閉上了眼,他又困又餓,只想睡一覺。

    “嗯,你好好休息,我去外面走走?!敝軓募翁娓赣H掖幾下被角兒,隨后離開了屋子。

    月色溫柔,周從嘉的臉上呈現出少有的放松,畢竟父親撈出來了,雖然遭了不少罪。

    周從嘉從不否認自己的家庭是帶有原罪的,但他無意用簡單的是非對錯來看待整件事,他更不認為解救婦女的那一刻,一切都將回到正軌。

    準確來說,周從嘉在意的是更務實的東西:與母親分離的“孽種”們何去何從,墮落嗎?重回光棍兒生活的男人們怎么做,繼續買下一個老婆嗎?融不進原生家庭的婦女們怎么辦,再次回到買家身邊嗎?……

    周從嘉甚至無法對周永貴產生恨意,倒不是說親情上偏袒,而是一種基于邏輯的無奈。周永貴處在愚昧落后的環境里,做出一些行為是“正常的”,否則試想一下,沒讀過書的周永貴在周圍都買老婆求兒子的氛圍下,竟滋生出“尊重女性”、“自由戀愛、“生男生女都一樣”的想法,這才“不正?!卑?。

    故而周從嘉從不苛責父親,更不怨恨父親。歸罪于個體意義不大,還不如多想想怎么改善大環境,“倉廩實而知禮節”,資源豐富了,人員流動了,自然不必干拐賣的勾當。

    周從嘉酷愛哲學,唯獨不怎么喜歡尼采,尤其反對他的超人哲學,然而現實中的周從嘉偏偏與他不甚喜愛的學說迷之契合。

    命運最愛捉弄苦命的人兒。稍微有幾分本事的人,多自帶一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氣性。周從嘉很不湊巧便是其中之一,當然他從出生起便與“順遂”這類美好的詞語絕緣了。

    小的時候,周從嘉面對爛泥一般的生活,時常感到困惑。為什么家里這么窮?收獲那么多糧食為什么就賣這么點兒錢?為什么mama總是偷偷哭?為什么爸爸愛喝酒?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胎投的不好罷了。如果投在陳佳辰那樣的富貴人家,何須早早嘗遍世間酸甜苦辣?

    小孩子也曾怨天尤人過,直到在向村里捐贈的圖書中淘到秦始皇傳記,周從嘉才豁然開朗。

    即使出身天潢貴胄,嬴政的原生家庭依舊差的離譜:父親拋棄了他、母親放棄了他,手足背叛了他,功臣欺壓他,掛著“野種”的罵名,長期處于生死危機之中。

    周從嘉讀著讀著,由衷地佩服他。頂著如此強大精神摧殘的秦始皇,非但未被負面情緒吞噬掉,反而長期維持住了極高的理性。

    誠然,嬴政素有暴君的稱號,但小小年紀的周從嘉,依然成功分辨出,焚書坑儒、窮兵黷武之類屬于施政方面的爭議,不是他由于家庭原因導致的性格有問題、從而做出的昏庸暴虐之事。

    多少人的人生從未遭遇過悲慘,就已然選擇了擺爛,可嬴政呢?從未一蹶不振,反而始終堅定著信念,堅持認真工作,保持著改變世界的雄心勃勃。

    周從嘉深受鼓舞,他從嬴政靠著高度自律將原生家庭的不良影響降到最低中得到啟發,甚至更上一層樓。

    他不僅要降低負面影響,還要著手修正家庭的缺點,把它改造成一個正面的、積極的支持與助力。

    徹底走出了妄自菲薄與自怨自艾,周從嘉領著全家一步步踏出泥濘,日子真的一天天好了起來。

    無數細小的“成功”,反過來增強了周從嘉的自信,他愈來愈享受把握著主導權,不知不覺間成了小團體中的領導者。

    然而深諳“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周從嘉鮮少展露其極具攻擊性的內核。日常一副溫良恭儉讓的姿態,不僅省去許多麻煩,更收獲了良好的人緣。

    沿著小河邊散步,周從嘉盤算著什么時候聯系外公,他想去看mama,看看她過得好不好,看看有沒有人打擾她。

    不少媒體想采訪周從嘉及家人,打算深挖“寒門何以出貴子”,周從嘉全部婉拒了。他對賣慘沒興趣,對以苦難做賣點更沒興趣,他不想迷失在虛假的稱頌與夸贊里。

    云遮住了月亮,夜色更溫柔了。周從嘉的腦海里不知怎么就冒出尼采的一句話:任何不能殺死你的,都會使你更強大。

    “不能殺死我的……更強大是嗎?”周從嘉昂著頭自言自語:“貧窮苦難殺不死我,榮譽也殺不死我……呵,女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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