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中年人
“噗噗,噗——” 溢鍋的動靜驚擾到捂臉哭泣的陳佳辰,她顧不上擦拭淚珠,手忙腳亂地關火,撈出焯水后的食材,放入準備好的溫水中。 簡單用胳膊肘蹭幾把淚痕,陳佳辰小心翼翼清洗食材上的浮沫,嘴里念叨著新學的食譜:“枸杞……陳皮……紅棗去核……無花果……核桃……” 等處理好的食材全部下鍋燉上后,女人才空出手撕了一張廚房紙輕輕按壓眼角,小心不把皮膚拉扯出皺紋。 按著按著,陳佳辰猛然停手,把紙巾揉成一團,狠狠砸向臺面,咬牙切齒:“誰讓你多管閑事的?我家人死活與你何干?該坐牢的坐牢,該償命的償命……也不怕遭報應!” 生于鐘鳴鼎食之家,又順風順水活了半輩子,陳佳辰焉能不知大富大貴的背后是大兇大惡?她又不傻,身處漩渦中心之人只想躲是非,哪里敢惹是非呢? 可是周從嘉盛怒下的“示愛”,仿若一塊巨石砸入小水缸,陳佳辰一會兒感動于“他心里有我!”,一會兒擔心“娘家到底犯了多少事?”,一會兒憤恨“他就不能說幾句甜言蜜語嗎?”,一會兒唾棄“這畸形的愛!”,女人的心被攪得亂七八糟。 陳佳辰坐立不安,索性又開始滿屋子收收撿撿。隨手翻到廟里抽中的簽,她像xiele氣的皮球一樣,歪坐在沙發一角盯著簽文發呆。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陳佳辰無法停止胡思亂想,但又不敢細想,再深究下去只怕又要哭出來。 就這樣枯坐著,直到廚房傳來提示音,她才慢慢回過神,機械地開鍋、盛湯、擺盤,端著碗碟往樓上走。趴門上聽了好一陣講電話的聲音,等周從嘉一掛電話陳佳辰立馬輕輕敲了叁下門。 “進?!?/br> 探了個腦袋,陳佳辰見男人面色如常,一派平靜,膽子不由地大了起來:“累了吧,肚子餓不餓,喝點兒湯?” 周從嘉頭也沒抬,沖門口擺擺手:“不用了,在京市吃得太好了,不能再補了,嘌呤過高易引發痛風?!?/br> 好不容易擠出的笑容僵在臉上,陳佳辰心中酸酸的,暗自腹誹著:是是是,曉得你排場大,人緣廣,京城有的是人排隊招待你,怪不得嫌棄我們這上不來臺面的破湯水!你說你們這些父母官不好好為人民服務,整日大吃大喝,成何體統!搞不好還眠花宿柳,嫖得不亦樂乎呢!真是世風日下道德淪喪,呸! 當然這些話是斷然不敢說出口的,陳佳辰只是小聲推銷著手里的食物:“不是進補的湯……是美容養顏的啦,咋可能痛風……這一碗膠質滿滿呢,治療皮膚松弛,五官下垂……老態龍鐘多沒勁,人不能青春永駐但可以延緩衰老嘛……不好好保養老得可快了……” 天真可愛的話語越聽越不是滋味兒,周從嘉甚至疑惑了幾秒:自己真有那么老?他不自覺搓搓下頜處的皮rou,意識到什么趕緊停下手中的動作,叫住了已轉身離開的陳佳辰:“端進來吧,晚上有工作,還是墊墊肚子?!?/br> 陳佳辰一聽這話忙歡天喜地擺好碗勺,盯著周從嘉開吃。直到男人點點頭說“味道還行”后,她才挪過凳子捧起自己的碗吹氣。 “噯,那個,你還在生氣嘛……別氣啦,是我不好嘛……不過你好兇哇,你居然罵我!”受不了只吃東西不講話,陳佳辰小嘴一撇,做出一種嬌嗔樣兒。 周從嘉放下勺子,沉默了一會兒,神情嚴肅:“省里叁號人物給我打電話,你在旁邊搗亂,像話嗎?多大人了不分場合的鬧?” 陳佳辰自知理虧,卻依然嘴硬:“那你也不能拿書砸我啊,疼死了!” “砸到了?不可能吧。砸哪兒了我看看?!敝軓募畏畔峦刖鸵ハ婆说囊路?,嚇得陳佳辰慌忙澄清:“沒有沒有,我瞎說的,沒砸到?!?/br> 周從嘉早習慣她滿嘴跑火車,也懶得計較,剛端起碗又聽女人在耳邊叨叨:“我就知道不會砸到的,就算你再生氣,你的手、你的心,也舍不得傷害我!你要不說,我還不知道你為我做那么多呢……你那么愛我為什么不說呀!說幾句好聽的跟要了你命似的……愛要說出口,懂嗎?這還要人教,多大人了……真的是!” 實在不知怎么接話,周從嘉干脆當沒聽到,繼續喝他的湯,連附和聲都不發,隨老婆絮叨。陳佳辰見他又是那副德性,頓失交談的欲望,屋里只余下碗勺碰撞的聲響,再無其它。 周從嘉吃吃停停,腦子里一刻不停地想事情。等他意識到太過安靜到不對勁時,立馬轉頭找話:“牛律師那邊準備怎么個說法,???” 陳佳辰斜睨他一眼,嘴角一撇:“咋的,你又想離婚?前腳說愛后腳就……唉,自古男子皆薄幸……” “什么叫又,我可沒想過離婚,都是你在那兒自導自演……言歸正傳,那邊你打算如何處理?” “呃,聯系都聯系了,總不能說我逗他的吧,這可怎么收場——” “這樣吧?!敝軓募畏畔峦?,輕叩桌面:“正好讓他把名下東西再清點一遍,我記得你有債券到期了吧?” “是的,上個月就通知我了?!?/br> “嗯,你讓他核對好,列個單子給我,我要向上面報一下?!?/br> “我想想……今年多了兩筆,減去聯邦稅州稅,哦不對,投資沒州稅,也就不到10萬……再平抑通脹、按8%高了算,一千萬的本金,現在是?”陳佳辰掰著指頭碎碎念,算迷糊了,不禁望向男人等答案。 周從嘉白了她一眼,哭笑不得:“你又沒說幾年期我怎么算,過去算不對現在還算不對,難怪當年找工作時求我替你考試?!?/br> “你胡說!我可沒求你,是你自己上趕子非要幫我答題,怎么又誣賴我!”陳佳辰氣得怒錘男人的大腿。 周從嘉任由陳佳辰捶打,反正一點兒也不疼,他繼續不緊不慢地布置任務:“總之,我不關心細節,你只需要給我報個總數就行。到時候表格發下來,你照著律師統計出來的填——照實填就行,懂了沒有?” 一見說正事兒,陳佳辰立馬又念叨起來:“哦,大部分與往年申報的一樣。除了債券,新鄉的房產已經出售了……哎,小和這孩子,也不稀罕這套,留著沒意思。我想想,啊對,趙煜在卡拉曼群島弄了個小公司,月初還問過我,如果我也加進去,這邊查不到的吧?” “又找你?行吧,我會連著鐲子的事一起找他談談。至于你海外的錢我不沾,你找專業人士咨詢好,最后定個清單給我,能做到嗎?” 周從嘉深知趙煜不是個省油的燈,他絲毫不意外大舅子像泥鰍一樣四處鉆空子,只是有點子驚訝才剛幫他擺平破事沒幾天又蹦跶,膽子真大。 見一提趙煜,周從嘉的臉色就不太好,陳佳辰忙應聲道:“你交待的事,我一定會做好的。只是這一買一賣,按匯率恐怕要過億了吧?這能報嗎?還是說再問問爸爸,要不要分散出去一些?” 別看女人平日里一副人畜無害的嬌貴樣子,談論起金錢來可一點兒不含糊。到底出身富貴,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家學淵源在那兒,陳佳辰心中明鏡似的。 追溯當年,倆人婚結得稀里糊涂,錢財上可不糊涂。陳佳辰在外公與周從嘉的輪番勸說下,左思右想了好幾天,終于同意放棄國內幾乎所有的資產,以“清白”之身與周從嘉登記結婚。 放棄的財產一部分轉回陳中軍方媛媛名下,一部分轉到趙煜那里,還有一部分被娘家拿來當作周從嘉的活動經費。至于海外的巨額資產,當時查的不嚴,也就交由專人幫忙打理。 如今形勢嚴峻,周圍的人浮浮沉沉,朝不保夕早已是司空見慣了。每每聽到點兒什么陳佳辰總是心驚rou跳,不免暗自慶幸逃過一劫,旋即又感嘆方正德和周從嘉真是老謀深算,難怪這么多年屹立不倒,這功力她是幾輩子也學不來了。 見周從嘉支著下巴不說話,陳佳辰又復述一遍,重申了自己的擔憂:“今年怎么提前了,要得這么急?我怕這寫上去不好看啊,時間來得及的話,讓爸爸再想想辦法?” “情況有些特殊,先照實報吧……瞞報算態度問題了,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br> “可這數額還是有些夸張了吧,倒來倒去還剩這么多,會不會影響到你——” 周從嘉冷哼一聲,露出半個嘲諷的笑容:“想多了,你那才幾個錢,就算全報上去,壓根排不上號兒呢!再怎么查也輪不到你?!?/br> “???”縱使錦衣玉食半輩子,大錢小錢見得多了去,陳佳辰仍被驚得愣了幾秒,眼珠子咕嚕幾下遂自嘲道:“是么,看來我低估了某些群體的撈錢能力啊,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我得像別的家屬好好學習學習,爭取早日在你們名單上排上號,呵呵……話說你們這榜單第一名有多少資產???” 周從嘉瞥了女人一眼,興許意識到失言,他什么也沒有說,可是陳佳辰瞬間明白了這就是答案——不該問的別問——意料之中的。 她其實很想接著追問:是不能說還是說不清?但稍一深想,又頓覺索然無味。有些事情是真實存在著的,承認不承認,有什么區別呢? 話題太過于沉重,致使屋內的兩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這種詭異沉默持續到小鍋里的熱氣散盡,碗里的湯水也慢慢冷卻了,涼透了。 受不了冷場,陳佳辰趁著為周從嘉添湯的時機,自顧自說道:“如果那時你同意與我留在國外該多好,何必回來淌這趟混水呢……我不缺錢,也不愛錢!你肯定覺得我虛偽,但我真的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你想要的話全給你都行……可惜你也不愛錢,否則當年,唉……不過你愛權,這我可就給不了——” “我愛權嗎?”周從嘉制止女人繼續加湯,順便打斷了她的話。 分辨不了男人是在反問還是疑惑,陳佳辰邊擦干凈桌面上撒漏的湯汁邊說道:“你不愛嗎?不愛怎會全身心撲在上面?譬如你在外面養了個小情人,沒日沒夜往人家那兒跑,這還不叫愛那什么叫愛?” 周從嘉對陳佳辰奇怪的比喻不置可否,他望著湯里的油花出神,任由女人自說自話。 “我這個人吧,別的不行,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能力普通資質平庸,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所以從來不奢望能改變什么。而你不一樣,你天資聰穎,走的是精英路線,你勤奮你努力,你有能力改變他人改變這個世界,你們這樣的人有彌賽亞情結一點兒也不奇怪,而且——” “怎么就彌賽亞情結了?我可沒興趣當救世主,不要學個新詞就往人身上套?!痹俅未驍嗯说脑?,周從嘉的食指尖敲擊桌面:“不要把傳教活動與我們的偉大事業相提并論,完全不是一回事兒,懂了嗎?” “偉大事業?”陳佳辰冷笑一聲:“是指以權謀私貪污腐敗的偉大事業嗎?我以為我夠有錢了,沒想到還排不上號呢!” 周從嘉實在難以回答如此尖銳的問題,他沉默片刻,嗓音有些嘶?。骸斑@個問題太復雜了,幾句話說不清的……很多事,不是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br> 察覺到男人情緒低落,陳佳辰不免懊惱自己太過激動了,她也壓低嗓音,緩緩說道:“是啊,人性本就是貪婪的,欲望是永遠填不滿的。指望規則與制度來約束人性,無異于癡人說夢……很多事,不是人力所能夠改變的……你又何苦執著于此呢?費盡心機,最后還不是一場空,何必呢?” 周從嘉并不完全認同女人的話,他輕聲反駁:“你太虛無了,這樣、不好?!?/br> “虛無嗎?”陳佳辰聳聳肩,不以為然:“你別以為我整日躲屋里,就真對外界一無所知……我都懂的,你們玩的就是你死我活的游戲。人與人之間斗來斗去,真就那么有意思?算盤打得再好又如何,你是個聰明人,焉能不知有句老話: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越說越激動,陳佳辰差點兒把碗打翻。一陣手忙腳亂直至勺子掉落咣當一聲,女人才猛地跌回椅子里,頹然道:“這個道理,我小小年紀就明白!你知道的,我那個短命的舅舅,當年舉全家之力為他鋪路,上上下下都打點好了,眼瞅著要平步青云,誰知他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外婆傷心過度也早早離世了……你說,算得再精妙,有用嗎?連小命都保不住?!?/br> 周從嘉不止一次聽女人提到家族秘幸,不過他并不了解那樁陳年舊案,更不清楚陳佳辰舅舅的死因,只知道方正德費盡心力扶植的兒子折了后,方家元氣大傷,雖不至于一蹶不振,但還是被逼著遠離了權力中心。 見周從嘉不接話,陳佳辰緊抓著他的手臂,終究還是喊出了內心深處的恐懼:“你能保證永遠不栽跟頭嗎?你能確保、每、一、次、都不會站錯隊嗎?你得罪太多人,如果這次翻車了,我還有活路么……我是不是只能像小蘭花兒一樣、去死?我不想死??!” “什么死不死的!你又從哪里聽來的風言風語,杞人憂天,無聊?!敝軓募尾粣勐犓腊』畎〉脑?,他撥開女人掐胳膊的手,厲聲喝止。 陳佳辰的指頭又扒住男人的手臂不放,絕望得擺擺頭,欲哭無淚:“你就同我說實話吧,你與杜康之,這次到底誰上?你手下已經進去倆了,還有倆留置中,下一個豈不——唉!我就說貝貝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請教婚姻只怕是個幌子,還勸我不要學小蘭花兒尋死,她一定是聽到了什么風聲!難道你京中的靠山也要倒臺了嗎?你說啊,你說??!你給個準信兒,我現在馬上聯系人清空海外的資產,來得及么?” “你那點錢,你家那些破事,根本不是重點,明白嗎?”周從嘉快被陳佳辰故作高深的話語整笑了,他用指尖點了點女人的手腕嘲弄道:“想用你時,你一身黑點也沒什么大不了;想整你時,怎么著都會給你找點麻煩的,沒有把柄也得給你制造點把柄?!?/br> “那這次是想整你還是想用你??!你的意思是全憑上意,我們什么都做不了嗎?” 周從嘉想點頭,但又沒有點頭,他絲毫不奇怪連深閨中的妻子都聽聞了他與杜康之的明爭暗斗。畢竟一山不容二虎,倆人的做事風格相差太遠,往小了說是爭權奪利,往大了說是路線之爭,搭班子是萬萬不可能的,只能弄下去一個。 如今自己那一派先后折損幾員大將,杜康之的大靠山又官升一級,形勢確實大大的不妙。 不過周從嘉不愧是見慣了大場面的,身邊人都快急瘋了他仍然不動如山,甚至反過來教育起陳佳辰:“你急什么急,急有用嗎?到了我這個層面,很多事早已非人力所能強求的了,盡人事聽天命。天命,懂嗎,你能去干涉天命?唉,你這心理素質實在是太差了,太脆弱!動不動要死要活的,就算失敗又如何?只要人活著,就有東山再起的一天。想想你家老爺子,不就熬到了翻案的那一天嗎?” “是,我就是脆弱,就是沒用!我要是像老頭子一樣厲害,我還找你干嘛,我不早就親自上陣了嗎?我替你擔心,你反過來還教訓我,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标惣殉剿砷_陷入男人胳膊的手,嘴上罵著,心里卻著實平靜不少,語氣也緩和下來:“你直接說在賭博唄,把把梭哈,站錯一次隊,滿盤皆輸。唉,為什么一定要沾染風險這么高的玩意兒?我的錢幾輩子都花不完,一起當個富貴閑人不好嗎……當初你要是留在米國,我哪需像現在這樣成日擔驚受怕,你要是心里不平衡,我可以把財產轉給你呀,不過前提是你不準變心!我是真的想不通,為什么要回來遭這個罪,天天裝瘋賣傻的,我都快真瘋了!我實在搞不明白你到底咋想的,我看還是權力欲作祟——” “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周從嘉突如其來的一句,把陳佳辰弄得有些懵:“算吧,畢竟你還曾經英雄救美呢,人品沒問題的,就是性格太差啦。啊,不過你說過,評價政治人物最好不要簡單的用好或者壞,所以我也不能就說你一定是好人還是壞人——” “大叁那年,我被你整得聲名狼藉,仕途被堵了個嚴嚴實實,多虧一位恩師雪中送炭,不畏流言收我做弟子,還送我去國外聯培。那段時間我很迷茫,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疑惑與不解,甚至稱得上怨恨,恨不得逃離一切。臨行前老師為我踐行,幾杯酒下肚,我說我要留在國外再也不回來了,你知道老師他對我講了什么嗎?” 周從嘉早就從二十多年前的風波中走出來了,此刻他談論著年輕時的人生滑鐵盧,一臉坦然。倒是陳佳辰一想起此事就愧疚難當,她垂下眼,輕輕地搖搖頭,既害怕又期待聽到接下來的話。 “我的老師問我,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嗎?我點點頭,他又問我,會一直做個好人嗎?我想了想,還是點點頭。他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一個好人,應該使勁兒往上爬。這個世界好人太少壞人太多太多,你不搶那個位子,壞人坐上去了老百姓還有好日子過嗎?好人,尤其像你這種有能力的好人,不該被那些壞人打垮,更不應該選擇逃避,所謂雷霆手段方顯菩薩心腸?!?/br> “所以你才……”女人努力回想他們在國外的歲月,她似乎于無數次激烈爭吵中質問過周從嘉為什么不愿意與她在一起。當時周從嘉是怎么回答的呢? 陳佳辰的記憶里,他好像說過又好像什么都沒說。也許他說過,但當時的自己肯定是理解不了的?;蛟S自己這輩子都無法真正理解他,就如同他永遠無法真正理解自己一樣,僅僅此時此刻,自己多多少少懂了些什么。 “也不完全是,我選擇這條路是考慮了綜合因素的……快撐不下去時,常常會想起老師說過的話。我坐一個位子,有些人就少坐一個。我只有獲取更大的權力,才能按我的想法辦事。到了一定程度,已經身不由己了,只能往前走,沒有退路的?!?/br> 聽著周從嘉罕見的剖白,陳佳辰的心里五味雜陳,一對相識甚早人前恩愛的模范夫妻,直到中年才開始交心,未免有些悲哀。 蒼白無力的安慰已然失去意義,陳佳辰不知該回應些什么,過好半天她才問道:“這位恩師,現在還好嗎?” “他性子太直,得罪人太多,早就被斗下來了,后半輩子郁郁不得志,今年年初去世了。我這次離京前去看望了他,說來可笑,生前做過那么多大事,死后只落了個小小的墓碑,不過老師不會在乎這些的……我與老師聊了好久,說起當年的自己,有理想有抱負,意氣風發雄心勃勃,一副舍我其誰的模樣。再看看現在的自己……唉,年輕真好……” 周從嘉說著說著忽然安靜了,他緊貼椅背蜷縮著身子,再次盯著前方的地圖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幽幽的女聲在空氣中飄蕩:“當初的理想實現了嗎?你……你的信念還長存嗎?” 對面的沉默毫不意外,答案顯而易見。女人啞然失笑,她好像聽見什么東西碎掉的聲音,心中竟同情起眼前這個佝肩塌背的男人來。 陳佳辰自認素來胸無大志,斷然是無法對理想主義者感同身受的。不過她從男人的臉上捕捉到一絲熟悉的氣息,那是對幻滅的絕望。 “佳辰啊,佳辰……” 短短幾個字仿若低沉的吟唱,陳佳辰極少聽到周從嘉這樣叫她,她訝異地望向歌者,屏息凝神等待后續的旋律。 “佳辰啊,想做點事兒,好難呀……想做成點事兒,難上加難……為什么會這么難呢……” 周從嘉回視女人,似乎想從這雙水亮的眼眸中找尋答案,可惜陳佳辰移開了目光,依舊柔聲細語地寬慰著:“難就不做了。也不是非指望這個鐵飯碗,我們不缺錢,為什么不去做點讓自己開心的事呢……紅樓夢里元春勸賈府‘須要退步抽身早’,也不知還來得及么……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我們早日抽身的話,不至于落個萬事全拋?!?/br> 嘴角微微抖動,緊抿住的雙唇開闔兩次,周從嘉終于閉上了嘴,什么也說不出口。渾身上下充斥著無力感,他疲憊不堪地縮回椅子里,心中泛著陣陣涼意。 周從嘉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女人只是因為淺薄無知才不理解他,不是的,她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只是從來就不是一路人罷了。 一對貌合神離的恩愛夫妻,一個瞧不起愛情,一個對理想無感,唯一的共同點大概是都在中年收獲到了絕望與痛苦,可喜可賀。 不過當事人并不這么認為,他們各自低下其高貴的頭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余下滿滿一室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