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地上，把地面上的橘紅色液體仔細地、緩慢地擦凈。

    “阿洄?！?/br>
    身后的她蹲下來，親昵地抱住他的腰。

    她的臉頰貼著他的背脊，傳過來的體溫比他略低一點。阿洄聽見她對自己發號施令：

    “一起泡澡?！?/br>
    純白的地面擦得干凈得足以反光，綽綽地倒映出他和她的身影。

    阿洄下意識地想要去碰她搭在自己腰間的手，回應她的要求。

    可秦溯之卻已先他一步收回手，腳步輕快地走向料理臺，興致勃勃地去看那只盛著蘋果的碟子，表現得又像是什么話也未曾對他說過似的。

    “你切好蘋果了嗎？”

    “切好了，都切成了菱形?！?/br>
    他把浸濕了的布巾丟進銷毀箱，看著秦溯之笑盈盈地叉起一塊蘋果吃掉。

    這段時間她的身高竄得很快，好像只是一轉眼的功夫，她就從女孩抽條成了少女，個子已經有了超過他的勢頭。

    阿洄有些局促，他感覺到她今天的心情分外的好，隱約有了猜測：

    “他們……他們同意了？”

    “是！”

    她剛咽下一口蘋果，面上的笑容更為燦爛。

    “但不是完全同意。畢竟孤雌生殖這種事，如果想要在明面上給我一個官方的批準，不僅審批的程序又多又難纏，而且恐怕再等上叁五年都算是快的?！?/br>
    “不過——他們同意我私底下進行實驗，也算是一個不正規的‘默許’吧?！?/br>
    阿洄吃了一驚，道：“‘私底下’？他們不給你派人？讓你一個人推進？這么大的項目，沒有助手怎么能行？”

    “沒有明說，但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彼貌孀訐芘永锴谐闪庑螇K的蘋果，毫無沮喪低落之意。

    “這次我能爭取到經費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們明顯很不情愿。估計當年我提出來的時候，他們只當是小孩子玩鬧，完全沒想到我會鬧了這么多年?！?/br>
    “所以，這個‘同意’很大程度是為了安撫我，他們覺得我一定不會成功?！?/br>
    他急切地為她辯白：

    “如果是別人，那可能會失敗，但是溯之——你想要做到的事，絕對不可能失??！”

    秦溯之的目光從蘋果挪到他身上，阿洄看到她的一雙眼盛滿笑意，這幾年來，隨著年歲的增長，她身上有了些微妙的變化——尤其是在對他的態度上。

    阿洄不明白這些變化的原因，更準確地說，他不愿意去深究那些原因。他只是覺得，被一雙含笑的眼望著，要比被一雙冰冷無情的眼望著好得多。

    “阿洄，你和我想的一樣?！?/br>
    她說著話來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臂膀。阿洄覺得她淺棕色的眼睛是粘稠的蜜糖，既容易陷落，又難以掙脫。

    “現在我們需要先泡個澡，我未來的助手?！?/br>
    他服從她的一切安排。

    “溯之，我會盡全力的?！?/br>
    他認真地拉住她的手，注視著少女脫去稚氣的面容。她細長的眉眼像是由淺淡的水墨畫就，總隱約透露著幾分帶著冷意的疏離。

    而此刻她面帶笑容，靠近他，任由他握住手。阿洄覺得自己正徘徊在某種奇異的夢境里，他甚至覺得自己拉住的并不是秦溯之，而是一位自古畫上走下來的酷肖秦溯之的仕女——

    她隨時會斷掉這點聯系，放開他的手，回到泛黃的畫卷上，隨即紙張將會不點自燃——他們失去再交集的全部可能。

    “不過……你真的要和我一起泡澡嗎？”他忐忑地追問。

    她反握住他的手，短促地笑了一聲。

    阿洄沒有聽出她這個笑的情緒，他只看到她的眼睛里現在只有他。

    “當然?！?/br>
    秦溯之說：

    “阿洄，我離不開你?！?/br>
    擠進那間寒酸的人造人活動室，準備參加所謂的“交流會”時，阿洄幾乎是在自動門于身后合攏的那一瞬，就強烈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湊熱鬧”有多么不明智。

    明明距離“交流會”開始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但是這間小屋子已然站滿了人——很顯然，心血來潮趕來的阿洄是最后一個到的。

    原本嬉笑熱鬧的房間，即刻因阿洄的到來安靜下來，在場的人造人無一例外望向他，神情各異，眼神一個比一個更意味深長，笑容一個比一個更耐人尋味。

    “阿洄啊——”

    主持這場活動的人造人從人群中走出來，他有著一頭漂亮的金發，蔚藍的眼睛像是名貴的寶石，舉手投足間，散發著一種成熟男性的魅力。

    “好久不見?！?/br>
    他們禮貌地握了握手，金發人造人的目光掃過阿洄的面龐，阿洄立刻松開與他相握的手，微微一笑，道：

    “最近溯之有些忙，我也跟著脫不開身，抱歉?！?/br>
    這句解釋不可避免地帶著些炫耀的味道，周圍人造人投來的目光一時間更有壓迫力了。阿洄雖然不常和其他人造人來往，卻對這種情況早已習慣。

    植入芯片之后，他按部就班地跟隨這些人造人一同被聯邦喚醒。但不同于這些從頭到腳都由流水線打造的“標準規格”人造人，阿洄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他是完全按照秦溯之的喜好所創造的，不僅名義上歸屬于她，還將終身為她服務。這些人造人從得知這一訊息起就總是這樣看著他——羨慕、妒忌，有時還夾雜著一些憎恨。

    聯邦這數十年間為了解決人口急速下降的問題，以及驗證社會化撫育是否可行，幾次將志愿者捐獻的卵細胞和jingzi進行結合繁衍，由此誕生的人類全部交給人造人一對一地照料。

    在“統一繁衍”中，聯邦刻意對這種“制造”出來的人類預先進行了基因挑選和限制，使得他們的資質都平庸尋常，性情溫和友善。他們希望以此規避社會化撫育的潛在風險，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只想要庸庸碌碌的“工蟻”，并不想有更多的人搶占他們的“金字塔尖”。

    秦溯之，是“統一繁衍”中唯一的例外。

    “我聽霍莉說，秦這兩個月同時主持著叁個項目，如此忙碌，想必阿洄一定十分辛苦！”金發的人造人禮節性地寬慰一二，隨即又慨嘆：“秦從來只點你去幫忙，可見她是十分信任你的。不過——秦的確有些過于忙碌了?！?/br>
    他以一種極為惋惜的神態將阿洄上下打量了一番：“或者可能是她實在戀舊?！?/br>
    不知是誰嗤笑了一聲，阿洄面色一白，就聽有人揚聲道：

    “叁個項目對秦溯之可算不上什么！忙碌談不上，戀舊更未必，她只是沒放在心上罷了！”

    “沒放在心上”這幾個字倒是狠狠地刺進了阿洄心里。

    這間不大的屋子裝飾著許多面邊框華麗到夸張的鏡子，明亮的燈光折在光滑的鏡面上，晃得人眼睛生疼。阿洄向側方慢慢移了一步，避開正對著自己的一面鏡子，竭力緩和著面上的神色，表現得云淡風輕：

    “溯之確實不戀舊，但她向來對我的方方面面都很滿意?！?/br>
    他微微揚起下頷，用這一舉動遮掩著自己的慌張，“我是她最得意的助手，她離不開我?！?/br>
    “‘助手’？”金發人造人頓了頓，隨即歉意道：

    “抱歉，我還以為——”

    站在面前的金發人造人語氣挑不出半點錯，他的話乍一聽起來也很尋常，但是阿洄很明白，他的每一個字下隱藏著什么。

    阿洄看向他，坦蕩地強調：

    “是的，我是溯之最得意的助手，無可替代?！?/br>
    金發人造人笑了笑，他的神色如常，“是這樣的，阿洄是秦最得意的助手?！?/br>
    他從一旁的托盤上拿起一支高腳杯，淺金色的酒液猶如朝陽的輝光。他優雅地遞給阿洄，稍稍一側身，那面阿洄刻意躲開的鏡子便再次照見了阿洄。

    阿洄下意識地捏著杯腳，猝不及防地看見鏡中的自己。

    金色人造人也適時回頭，讓那面鏡子也照出他成熟的面容。

    “我其實很認可秦的決定。她身邊的確需要一個年輕人?！?/br>
    他沒有在“年輕”二字上加重語氣，因為這完全是多此一舉。

    邊框上雕著繁復花卉的鏡子已經誠實地映出了一切——在擠滿人造人的這間屋子里，只有一張未成年人的面孔。

    所有的人造人里，只有一個從未進行過外觀更新。

    阿洄十年如一日地頂著一張十五六歲的少年人的臉，困在一具未長成的身軀里，永遠青澀，永遠“年輕”。

    這既像是一個可怖的詛咒，又像是一個昭然若揭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