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小舟
深紅色的酒液一滑進高腳杯,馥郁的香氣就裊裊婷婷、含羞帶怯地向她抻過來。 “成先生,這是我們的一點小禮物?!?/br> 水藍色長發的餐廳侍者又恭敬地為坐在秦杏對面的成不衍斟好了酒: “祝您和這位女士用餐愉快?!?/br> 侍者胸前那枚象征著人造人身份的胸針閃爍起來,他微微一躬身,腳下一轉,隨即端著托盤走遠了。 “看來在那位手下工作,還能收獲些‘意外之喜’呢?!?/br> 她端起那杯酒,輕輕嗅了嗅,撲鼻的果香教人未飲便已微醺,“或許我可以考慮畢業之后和你做同事?!?/br> 秦杏的調侃似乎令成不衍豎立的瞳孔更窄了些,他微笑著解釋道: “戰斗班的每一屆畢業生都會被搶破頭,給出的待遇只會好不會差,杏沒必要現在就定下來?!?/br> “我只是隨口一說。怎么?你不歡迎我來做你的同事嗎?” “當然不是。如果你堅持要來,我非常愿意把你招攬到我們的小組里來?!?/br> “真的嗎?希望我工作搞得一團糟的時候,你可以對我留點情面?!?/br> 高腳杯的杯腳被他手心的溫度捂熱了,成不衍的一雙眼完全無法從她身上挪開去。 “你不會出岔子的,如果你在我的小組里,你不用擔心任何事?!?/br> 餐廳的中心舞臺慢慢升起來,人造人少女的歌聲曼妙而多情: “……所謂刺激性事件帶著辣味,愛的小舟已在生活中撞碎——” 這應當是一首根據地球時代詩歌改編成的歌曲,秦杏并不知道它的來源,然而還沒等她查詢一二,就被隔壁桌那對情侶的求婚場面吸引了注意力。 “這倒是我第一次看到求婚的場景?!?/br> 秦杏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顯然還是食物對她更具魅力,她輕輕攪拌起面前的那碗湯羹,舀上一勺橘紅色的湯汁。喜用水果進行調味的盎緹菜肴偏甜,初嘗時覺得味道古怪,但稍作品味后便覺得那是別有風味。 “我見過太多次了,現在只覺得這是個非常沒有意義的儀式?!?/br> “我以為你會喜歡。抱歉,這實在是刻板偏見?!?/br> “因為我有瓦埃勒的血統嗎?”成不衍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其實我倒是因為這個才不感興趣的?!?/br> 秦杏的勺子停在碗沿上。 “為什么呢?” 舞臺上的歌者還在唱那首歌: “我與你已經兩訖何必細細開列,彼此間的傷痛委屈所受的罪——” “杏可能對瓦埃勒的‘戀愛腦’有所耳聞,實際的狀況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的父親就是瓦埃勒,他自從對我的母親一見鐘情之后,每一日都會她求愛,每一年都會向她求婚?!?/br> “他在窗下為我的母親彈琴,風雨無阻,哪怕頭破血流他也會來?!?/br> 他聲音中的微妙變化似乎令她想要說些什么,但或許還是因為她不擅長安慰,最后依舊什么也沒有說。她慢慢伸出手去,剛要安撫性地碰碰他,便被他立即緊緊攥住。 深灰色的豎瞳里只倒映著她一人,像是熊熊烈火下guntang的灰燼。成不衍也只是閉口不言,秦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看世界上多么肅穆靜寂,黑夜用星星的貢品圍住了天宇——” 她在歌聲里眨了眨眼,“我現在住的宿舍在27層,安保極其完善,恐怕沒人能在我的窗下彈琴?!?/br> 他立刻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略略松開了她被他緊緊攥住的那只手,轉移了話題: “杏在盎緹還住得習慣嗎?這里的食物和利沃維坦很不一樣,吃得慣嗎?” “在利沃維坦時我只吃得起豆子,到了盎緹這還是我第一次嘗這里的食物,總的來說,都很適應?!?/br> “預計今后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內戰斗班都不會離開盎緹了,你可以開始期待盎緹的春天了?!?/br> “你這又是靠‘以公謀私’得來的消息?看來我得把成為你的同事這件事好好提上日程了?!?/br> 成不衍抿了一口杯子里的酒,微笑著解釋: “這段時間局勢比較穩定,戰斗班自然也不會到處跑?!?/br> “軍部似乎前段時間很忙,我以為又有什么大事?!?/br> “其實也確實是有那么一件大事,不過——”他頓了一頓,聲音適當地柔和了許多。 “我聽說你最近在做心理輔導,這是關于秦樟他們的,你可以聽嗎?” 她看著高腳杯里深紅色的酒液,抬起頭朝他笑了笑: “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倒把我襯得好像什么懵懂無知的小女孩?!?/br> 秦杏拿起左手邊的叉子,銀色的叉齒深深陷進不知名的精致糕點里,脆弱的酥皮七零八落地散落下來,和流淌出的金黃色餡料在瓷盤里惺惺相惜。她的語氣尋常: “既然我不是小女孩,那當然可以聽?!?/br> “你知道,秦樟、秦珩父子是因和反銀河聯盟分子進行軍火交易所以被逮捕的?!?/br> “是,但是秦樟好像一直沒有被收監?!?/br> “我要說的正是這件事,其實軍部抓到了秦樟,而他之所以沒有被收監,是因為和軍部達成了交易?!?/br> “為了秦樟交上來的全部家產和秦珩?軍部的胃口比我想象中小得多?!?/br> “不,這點東西是不可能滿足軍部的?!?/br> 成不衍搖了搖頭,“這點東西頂多滿足一下政府,軍部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br> 哽在她喉頭的甜膩糕點被秦杏用冰涼的酒液沖下了喉嚨,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緊盯著成不衍,他努力控制住風衣之下蠢蠢欲動的尾巴,繼續道: “舉報人雖然以充足的證據證明了秦樟等人的叛離銀河聯盟罪,但那幫參與交易的反銀河聯盟分子依舊身份成謎。秦樟得以免受處罰的原因是,他主動坦白了那幫反銀河聯盟分子的身份,并且表示愿意全力協助軍部抓住這幫反銀河聯盟分子,他以性命保證一定會成功?!?/br> “他們是?” 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成不衍從善如流地回答: “星際海盜——羅挈涅卡艦?!?/br> 少女的歌兜兜轉轉又唱回了最開頭: “……深夜的天河像奧卡河銀光閃爍——” 與mama在一起時的記憶,有的清晰得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自然并不意外地,秦杏把那一天,那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記得也很牢靠。 那時她在客廳的地毯上搭著積木,mama坐在她身邊瞧了很久,才忍不住問她: “杏子,你在搭什么呀?” 在積木的搭建上,秦杏一向秉承著抽象派的風格,mama總是要絞盡腦汁地猜測她搭建的形象,然后再挖空心思地擠出贊美給她。 “房子?!彼f,“有綠眼睛的漂亮爸爸的房子?!?/br> 她指著一塊綠積木給mama講解,mama問她: “那mama在哪里?” 還沒等她回答mama,她苦苦等待多日的綠眼睛的漂亮爸爸就忽然走了進來,他把她從地毯上抱起來,吻了吻她的臉頰,露出那對迷人的酒窩: “杏,你有沒有想爸爸?” “想了!”她快活地回答,又使勁指向地上的那灘不成型的積木,向他邀功: “我還搭了有爸爸的房子?!?/br> 他笑了笑,并沒有夸獎她,“是嘛?我看不出哪里像我?!?/br> “你不應該這樣抱她?!?/br> mama非常平靜地打斷他,她離他很遠,目光只落在秦杏身上: “你這樣抱她,她會覺得痛的,你應該把那只手往上一點?!?/br> “她是我的女兒,秦琴,你覺得我會害她?” mama沒有說話,在他懷里的她也安靜下來。 “你總不能是對思維審查上癮吧?” “你沒必要用思維審查威脅我,秦樟,你知道我并不害怕?!?/br> “我也不想做讓你害怕的事?!彼⑿χ聪驊牙锏乃?,再度吻了她的額頭。 “杏最聽爸爸的話了,是不是?” “你必須想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事,秦樟。就算你這樣威脅我,我仍然要警告你,和羅挈涅卡牽扯上關系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mama的神色十分凝重,但他面上的笑容依舊十分輕松: “你不是說不會管我的事嗎?秦琴,你要是把這件事的心力用在我身上,你的臉上也會多一點笑容的?!?/br> 他抱著她走近mama,年幼的她這才覺察出氣氛的不對來,下意識地把他抱得更緊。 “秦琴,你看,我們一家叁口多么幸福,你為什么總是不肯放過自己呢?” “你自己心知肚明,秦樟,你別以為你自己可以永遠仗著那一點錢和人脈逍遙法外,羅挈涅卡是會讓你飛黃騰達,但它總有一天會把你拉下地獄?!?/br> mama揚起脖頸,臉色蒼白,她掙扎著想要離開他的懷抱:“mama,mama!你怎么了?” 他不耐煩地把她放下來,以命令的口吻匆匆道: “杏!回你的房間去!” “mama!” 又細又亮的思維導線從他手腕上的光腦里抽出來,mama抱了她一下,百合花的香氣把她牢牢籠?。?/br> “沒事的,mama沒事的,杏子回房間睡個午覺,今晚mama給你講叁個睡前故事?!?/br> 高高在上的他催促起來: “秦琴!” “mama,我——” “杏子,真的沒事的,mama怎么會騙你呢?” 她一步叁回頭地離開客廳,在最后一次回頭時,那根思維導線已經被他按在了mama的頭上,銀色的光芒在那條細線上雀躍地流動著,mama對她露出的笑容仍舊很真實。 秦杏那時還不知道,那是一個多么痛苦的謊言。 ———————————————————— 文中的歌詞摘自飛白譯的一首馬雅可夫斯基的未完成小詩,這首詩有時也被命名為《已經過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