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折騰了一整夜沒闔眼,我總算趕在外婆睡醒之前回到家里。 走到外婆家的路上很空曠,只有一片又一片青綠色的秧田,我緩緩吸吐著空氣,覺得壓在心頭的那些塵埃似乎也跟著二氧化碳一起被排出體外。 而且這里沒有灰濛濛的天空。我抬頭凝視著頭頂上那抹淺淺的藍,原本崩塌的世界此刻安靜了下來,滾落的碎石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無聲墜落的雨滴,一滴、一滴灑在我乾裂的傷口上。 「沒有什么好逃的,走吧?!?/br> 已經,不能逃了。 于是我旋開門把,沒有一點猶豫地、終于直直正視那些、我自以為結了痂,實際上卻越發嚴重的傷痕。 盡量放輕腳小的步伐,我小心翼翼地穿過玄關和長長的走廊,去客房里拿了背包后,又繞回廚房后的書房。 首先映入眼簾的依然是塞滿了整間房的書柜,然而此刻我無暇再多看它們一眼,只有匆匆闔上門,快步往擺放著那本大相簿的角落走去。 不必再顧忌吵醒外婆,我也不需要再刻意放慢動作壓低音量。我直接就把背包倒了過來,想讓里頭的東西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眼前,顧不得是否會折損那些書本。 咚咚咚的聲響之后我便坐了下來,急忙地翻找一會兒,總算是從散落的紙堆里找出上次從沙緒阿姨家帶來的明信片和照片。接著我翻開大相簿的最后一頁,將上頭的唯一一張照片與我原有的那張對比起來。 「果然沒錯……」 果然是同一張照片。 怪不得我覺得眼熟,只是當時沒有心思去考慮。 那是一張婚紗照,爸和媽的,但并不是特別正式的那種。 背景是一片蔚藍的大海,他們倆就站在沙灘上,身著的不是西裝婚紗,僅僅是一套襯衫打著領帶,一席碎花洋裝戴上頭紗,手里還抱著一枝向著天的向日葵,就連高掛天邊的艷日看起來都溫柔的像是夜里的月光,幸福地撒落在他們如彎月的眉眼。 粗糙的畫質看起來并不是專業相機拍的,但那從照片里流瀉而出的笑意,卻也染上了我的唇角,于是我想起了小寧,想起了、爸爸的明信片。 ──我想,給你幸福,想讓你一直這樣笑著。 摩娑著上頭工整的字體,當初爸爸用筆尖刻劃出的溫度,就這么一絲不減地透過肌膚傳入心坎。 那大概是他們結婚的照片吧。 是他們彼此交換誓言,決定攜手向前走的日子吧。 但是為什么呢?為什么有那樣一個美好時刻的你們,會走到今日呢? 自口袋里摸出手機,滑動螢幕解開鎖屏,我點開了前幾天在圖書館拍的那些照片,直覺認為這就是所有的真相。 我的手卻又不聽使喚地顫抖了起來。 婚外情。 不對。 婚外情。 不是這樣的吧。 媽和爸,是婚外情。 深深舒了一口氣,我的手臂失去力氣直直落下,然后聽見手機撞擊木製地面發出的巨大聲響,將我心底那座堡壘徹底給夷為平地。 我再怎么否認也沒有用了。 這就是事實,事實是無法被否認的。 媽和爸,是婚外情。 因為是婚外情,所以沒有婚紗照。 他們不能結婚,他們不被允許互許終生,他們、是不被祝福的。 但我是空和沙穗的孩子。 浮現在腦海的字句越來越多,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那股喘不過氣的壓迫感又回到了肩上,彷彿整個世界都被抽成了真空一樣,再也吸不進新鮮空氣,耳朵也接收不到任何聲音,只剩下在眼前飛快竄動的思緒。 「我是,私生子……」 我低聲呢喃,因為喉嚨乾澀而沙啞嗓音卻令我感到陌生。 閉上眼,我伸手摀住臉,可下一秒,冰涼的指尖卻突然被一雙溫暖厚實的手掌給包覆住。 「私生子,但不是強暴犯的兒子?!雇馄盼罩业氖旨又亓肆Φ?,儘管她也在顫抖著,卻仍是堅定地將我的手拉離我的臉龐,要我正視她那雙歷經滄桑卻更為清澈的眼,那雙、見證了一切故事的眼。 「你絕對不是讓沙穗痛苦的存在?!?/br> 「我不是,讓mama痛苦的存在……」我覆誦了一次,卻皺起了眉。 外婆點點頭,「你是空和沙穗相愛的證據呀。所以那些空不在的日子里,也是有你陪著沙穗,沙穗才能堅強下去的?!?/br> 「堅強?」聽著外婆一席這么溫暖的話,我卻笑了出來,心里滿是無處宣洩的苦澀,「堅強,卻選擇自我了斷,結束了生命?」 明明說了下雨的日子就會來看我的,明明告訴我是因為找了份工作擔心我沒人陪著、才讓我寄住在阿姨家的,卻在我們一起守護、好等著爸爸回來的那個家,生起了火,點著了爐子里炭,為什么? 「為什么就丟下我一個人走了!為什么……就不等我長大保護你呢?」我低吼出聲,眼眶突然酸澀了起來,像爐子里燒紅的炭,我的眼也熱得發紅,卻流不出一滴淚。 知道見不著你,連雨,都沒得下了呀。 外婆看著我,深鎖的眉頭都用力地把她眼里的淚全擠了出來。她伸手將我擁進懷中,掌心貼在我背后輕撫著,一邊用著哽咽的嗓音說著:「うみ乖乖,不哭、不哭哦……」 就和mama那晚抱著我哭時一樣。 那是一個天晴的夜,空中一輪滿月抹著一圈圈柔和的微光,周圍一點一點細碎的光芒在黑幕里靜靜閃爍,蟬鳴攀著隨風起舞的窗簾溜進房子里,更點綴了夏夜的靜謐。 然而mama的眼里卻下起了雨。 她低低的啜泣聲在這樣的環境里顯得十分清晰,計畫好一般,似乎整個世界都在等待著她哭泣一般。 mama跪在地上,和我保持一樣的視線高度。細嫩溫柔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拇指輕輕摩娑著臉上的肌膚,接著緊緊將我環抱。 「mama,你怎么了?」不解的歪了歪頭,我小聲地在mama的耳邊問著,不忘回摟mama瘦弱單薄的身子,在她背脊輕拍。 「不哭、不哭哦,mama不哭?!?/br> mama顫了一下,加大了摟著我的力道。 「うみ,對不起……mama愛你?!?/br> 「mama不用說對不起,mama沒有犯錯。我也愛你?!?/br> 我搖搖頭,然后把臉埋在mama的肩窩,安心地笑了,卻沒注意到那一顆顆在我衣服上擴散的淚珠,不明白、那句對不起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