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份鑰匙
陽光自東邊的天際滲開來,公寓一樓旁的鍛造圍籬內,高挑的桃紅九重葛探出來在風中搖曳,太陽劃開冷冽的空氣,走進小巷里,陽光流連過每扇落地窗,自窗簾底部的縫隙溜進室內。 聽見外面的馬路,有一臺老舊的摩托車騎過,傳來破爛巨響的引擎聲,彷彿能聞到濃厚的汽油燃燒味。 鳳信拉開客廳的長窗簾,見到死氣沉沉的天空有一層金色的光,笑著看陽光曬在她的腳丫子上。往上看,對面公寓六樓理發店的陽臺上的散尾葵輕輕搖晃著,一樓的鐵馬餐廳尚未開始營業。自大學畢業已經過了六年。她來到臺北已經快六年了,住進這個棟公寓也已快要有六個年載了。六年前,她昏厥倒在人行道上,被救后,醒來,茫然看見趕來的靳雨昔,但他很快就要回去營區,然后再過沒多久,就接到他meimei靳夕虹的電話,邀她跟弟弟們上來臺北跟她一起住。 「我原本跟室友一起住,但他很少回來,反正錢都付了,他不介意,房東阿姨根本也沒在管,你跟小孩們就好好住下來吧?!鼓菚r靳夕虹在電話里說,那個只與鳳信在畢典上見過一面的靳meimei,年紀只小鳳信一歲的她,當時是大四生,語調愉快。夕虹什么也沒有多問,鳳信捏住鼻頭,忍住要衝出眼眶的眼淚。當時因付不出房租而被趕出來的她,沒有多想,辭了工作,就帶著弟弟們,握住夕虹伸出的援手。自中部出發,逃亡似的,去到北方,也希望能抖落一身的不如意與喪氣。 跟夕虹住了一陣子后,某天在家門外看見,對面那扇深棕紅木門敞開了,有新鄰居搬入。新鄰居低頭忙碌搬著家具行李,鳳信仔細一看那人是靳雨昔,嚇了一跳。 「老靳?!你怎么在這里?你…?!?/br> 「我退伍了啊。我妹跟我說這里有空屋要租人,就搬過來…?!顾钢幌渥雷恿慵M,愉快看著呆愣的鳳信說。 鳳信后來才想到她們人數這么多,房東會這么好心才怪。住了一陣子,她在領到第一筆薪資后,趕緊開始繳房租。但是那次跟房東碰面,發現房東真的很怪,毫不介意,還很關心她們姊弟四人。簡直是天使。而且是有著臺客味的天使。 「你現在住的這間齁,原本是兩人共租啦,啊因為另一個人齁,在當兵,很少回來,他說就讓給你們住…?!狗繓|大拇哥往舌頭一劃,一邊流暢地清點現金,一邊說。鳳信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關于夕虹的隱私,她不想知道,隨意聽聽給予保留。房東把那把錢往褲襠一塞,接著說,「這兩個人是兄妹啦,啊那個哥哥齁,現在住在你對門啦…?!?/br> 鳳信呆住,難以消化房東的話,愣愣地直到房東走了,也沒回過神。 靳夕虹大學畢業后,因為工作的關係搬出了公寓,五樓的兩戶,鳳信成為5樓之2號的承租人,與住在對門1號的靳雨昔,變成鄰居。 在這同一層的兩間房子來回往來,本來就因為靳夕虹的關係,兩門戶的往來非常頻繁,常常蹭一兩餐伙食、幫忙把洗衣機里的衣服拿出來曬,借吸塵器、領回弟弟們等等,靳雨昔把備份鑰匙給鳳信時,她看著那鑰匙。 「那我也要把我的備份鑰匙給你?!锅P信抬頭看他。 「我是男的,你記得嗎?」靳雨昔狠瞪她,然后又訕笑,「我就是要按門鈴讓你起身幫我開門?!?/br> 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子就過了六年。她與他,已經當了六年的鄰居。 鳳信很快地墊起腳,蜷縮著腳指頭。雖然有太陽,但室內溫度還是太低了,客廳地板冰死了,她趕緊穿上毛茸茸的室內拖。 現在是一月份,正值寒假期間,大學四年級的乙穗跟小學三年級的雙胞胎弟弟們都不用上學,都還在睡夢中。 她穿上外套,套上帆布鞋,出了公寓。走了一分鐘,來到國父紀念館外,仁愛路四段這一側的人行道上,隨意擇了一個白色長椅坐下來。幾部單車騎經過她前面,幾個跑者在她后頭跑過,鳳信放空地看著馬路上的車潮、對面的建筑物與路樹行人。光線緩緩改變,風刮著榕樹,楓香在頭頂揮手。 靳雨昔出現在她眼前,他穿著短袖短褲,脖子上披著毛巾。 「休假干嘛不睡晚一點?」他微微喘著氣。 鳳信聳聳肩,「跟著陽光出來,找了一個可以曬太陽的地方…?!?/br> 靳雨昔又繼續跑步了,過沒多久,他慢慢走到她面前。 把一個東西塞到她手里,然后在她旁邊坐下。 鳳信低頭一看,是一杯熱咖啡。 「哇…?!馆p呼一聲,直到手中的紙杯溫暖了她的手,她才注意到太陽已經消失,風刮走溫暖。 靳雨昔扭開寶特瓶,仰頭喝著。 鳳信把杯蓋上的閉口小塑膠掀起往后壓,啜了一口卡布奇諾?!改憬裉煲残菁??」 他點頭,「你昨天有睡好嗎?」 「唉,好想變成吸血鬼喔?!顾蝗话@。 他拿起毛巾拭額角的汗。 「梅爾筆下的?可以快速移動,手腳靈敏,還有一整天不用呼吸,游過整片太平洋到美國西岸?」他頓了頓,他知道她不是因為可以長生不老、擁有魅人的面容,或是特殊能力而想成為吸血鬼?!高€有什么?擁有巨大力氣?這個我覺得你已經有啦,你上次不是把我妹跟你妹兩個人都抬不動的包裹,一把提上五樓?哼哼,怪力女?!顾?。 「以前在加油站工作,幾乎每天都要拉覆蓋在油槽上的黑膠墊,姊姊是有練過的。雖然那次,我們有搭電梯啦?!顾荒橋湴?,「最近最想變成吸血鬼是因為,可以不用睡覺這一點?!?/br> 「就不用因為失眠而煩惱。反正沒睡也沒差?!?/br> 「所以你昨天沒有睡好囉?!垢`笑。 「都是你,昨天不叫醒我,害我因為多睡那兩個小時而失眠?!?/br> 靳雨昔無辜地聳聳肩。 她看著一個塑膠袋危險地在馬路上飄盪,兩輛車一左一右快速開過它身邊。她輕聲說?!浮蔀槲砗?,所有一切人類的事情好像都變得簡單?!?/br> 「成為吸血鬼,不就是鄙視弱小的人類?要離群索居嗎?」 「我想要屬于一個團體。一個歸屬…?!?/br> 「…你要…離開我們?」眉毛扭曲,他的眼睛很著急。 她還沒回答,他就接著問,「那…你會咬我嗎?」若她是吸血鬼,那他也想成為吸血鬼。 聽見他的話,氣氛一瞬間轉變為滑稽,看見他眼里認真的光芒,她先是假裝嚴肅,然后大笑出來?!缸屛矣袡C會鄙視你吧。哈哈。而且搞不好因為你的血太好喝,是檸檬口味,一下子就被我喝光了喔。老靳同學?!?/br> 靳雨昔的肩膀被她拍了拍。 下午,他們又再度來到國父紀念館。 走進翠湖這帶,鳳海涼坐在石椅上,鳳信蹲在他身前替他把外套拉鍊拉上。 「哥哥,我們玩躲貓貓。我要當鬼!」鳳森浪在湖邊人行道的階段差上跳上跳下。靳雨昔從石椅上站起身,看著海涼系著漸層夕陽色圍巾,手搭在湖邊欄桿上墊腳看湖中翻轉戲水的鳥兒,而那條圣誕淘氣紅色圍巾隨著好動的森浪在他胸口飄飛。靳雨昔心情很好,滿足于把這兩個小蘿卜頭照顧好:天冷,被他抓過來添衣。 他們輪流當鬼,換到靳雨昔當鬼時,鳳森浪一溜煙就跑不見了,鳳海涼咚咚咚的跑向翠亨亭,鳳信左看右看,來到柏樹群里,選了一棵蹲下來。 耳邊聽見遠方靳雨昔在倒數。 「…三、二、一!都躲好了嗎?魔鬼要開始抓人嚕!好了嗎?」他喊道。 躲藏地點是限定在翠湖這區,但范圍還是很廣,他們可能沒聽見,就算聽見,他們當然也不會回應他。靳雨昔轉過身面對湖面,手搭在湖邊的欄桿上,眼睛掃視過整個湖邊的行人,注意到涼亭的石椅上有一抹小身影,蹲伏在柱子邊。 靳雨昔露出笑。 鳳信不知道靳雨昔去哪里了,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她蹲累了,直接坐在草地上。一面發抖,一面等著。過了一會,因為地面太冷,她再次蹲起來,期間悄悄站起身一次,藉著柏樹擋住她的身體,左右偷瞧,探看現在的情勢。她已經在翠湖區的邊界了,要找到她很難。 低頭玩弄地上的雜草,然后突然,左右兩邊有人撲向她。 「耶唔!抓到姊姊了!」鳳海涼跟鳳森浪壓在她背上。她哈哈笑地倒在草地上。 「抓到你了?!菇晡糇运砬暗倪@棵柏樹后頭探出來。 鳳信拉著兩個小孩站起身,靳雨昔卻拉住她。 因為剛剛重心不穩,她的臉撞到了柏樹,靳雨昔馬上拉住她,下一秒,她整個身體倒向他。這個瞬間,他與她的眼睛交換訊息。他的訝然,她的茫然。 出現了!那層薄紗! 又一次,鳳信看見那個米白的薄紗在眼前飄揚,很近了,比以往都還要靠近,她眨眨眼,那薄紗后面的東西若隱若現,不知道從何時起,她追著,探看著,第一次離它這么近,她想知道是什么躲在面紗后頭。 但她只看見靳雨昔。而這張臉并沒有什么密碼寫在上頭,就算是有,她看了這么多年卻依然解不開,讓她離那層面紗忽遠忽近的。有時候,她會嚇一跳,她與靳雨昔已經相識十年了。大學四年,進入社會六年…。然后現在,她看見,他露出的嘲笑笑容。 「…我腳麻了?!顾y為情地皺眉撇開頭,一手撫著臉頰。退離開他的胸口。 兩個小孩早跳下鳳信的背,在旁邊跑著。 靳雨昔握住她兩個手肘,幫她分擔重量,穩住她。腳底板麻麻無力的。鳳信想坐下來,但不想坐在冰冷的草上,又不想依靠他,卻又別無他法,只好靠著他,表情怪糗的,心里祈禱著這暫時的麻痺感趕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