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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金華風月在線閱讀 - 歡情薄

歡情薄

    “跪下?!?/br>
    皇帝近十年來已甚少如此做派。才送走了李明珠一行,這會子摒退了左右,劈頭蓋臉便是這么一句,直嚇得王瑯心下一顫,面上笑便僵硬在臉上,仿若不合時宜的面靨。

    “瑤娘……”

    “跪下?!彼嫔侠涞?,已不容辯駁。王瑯不敢再求,軟了膝蓋直跪下來,眼底下已有些水光,抬著臉盈盈對著皇帝。

    可這點卑微并不能求得她一絲憐惜?;实蹞P手劈臉便是一耳光,扇得王瑯頃刻便歪了身子。漆紗幞頭滾落一邊,露出男子的網巾與青絲,冠上鬧蛾猶在振翅。

    他慣以鮮亮時新打扮示人,覲見天子也敢舍了梁冠而取這等新樣巧妝。

    “王青瑚?!被实勖嫔绯?,仍舊取了一旁的茶盞來,輕輕吹了一口,盞中茶水尚溫著,鮮綠茶湯輕輕漾下環形波紋,“時令風賞、矜貴扮相、貴女游宴,當沒有瞞得過王按察眼睛的?!?/br>
    她是在笑。甚至晨時梳妝罷了,面上還更添上幾分艷麗。只是在此刻王瑯看來,這副舊日的姝色上配著新時的冷淡,便只能拼作恐懼。

    “瑤娘……我不是……瑤娘……你別這樣……”恐懼攫住了王瑯理智,久不復現的記憶重新占據了四肢百骸,提著看不見的絲線將他往皇帝膝下丟去,“瑤娘……”

    皇帝仍舊不動聲色,只輕聲道,“倀鬼作胎的下賤東西,沒得廉恥之心?!?/br>
    再無可辯解了。喏,她全知道。王瑯扒在皇帝腳上沒再爬起,只是輕聲笑了一下,“我連那種男人都不如了。才登基時,你不敢在朝堂上動氣露情,什么都撒在我身上;要除崔氏,你不想臟了燕王的手,就叫我著人給你做崔氏謀權篡位的假象;李端儀要調任回京,你不便直接出面,又是我去協調劍南道。就為了罵一句花船上不知名節為何物的奴兒,你也要拿東西封我的嘴?!?/br>
    粘的甜的濃的膩的,那許多的所謂茶點端了來,他便是個缺心眼的也該看出來了。

    是要他閉嘴。

    茶盞落在桌案上,只發出一聲輕響。三才蓋碗,分碟、碗、蓋三層,寓意天地人三才,一齊落在桌案上,只發出一聲輕響。

    皇帝瞧了王瑯一眼,柔聲道,“你家去吧,這些年辛苦你了?!彼隽送醅樒鹕硗庾?,腰上玉佩絲毫不亂,只聽幾聲叮玲的佩環清音,圓領袍的紗羅外擺已挪到了碧紗櫥邊上,“該有的賞賜不會少了你的?!?/br>
    只可惜這衣裳上扒著的人定不放手,將好端端的料子都抓皺了,發出尖銳的嘶鳴,“別、瑤娘,我錯了瑤娘,我不該說這些,我不該跟蹤你,不該……不該拿衣裳去……你別這樣瑤娘……別不要我……”

    “你家去吧?!被实壑貜土艘槐?。

    誰知這人反攥得更緊,皇帝甩了一下,沒甩開,反糊了一袖子水。她順著去看,王瑯已然跪到地毯上去了,只是拽著衣袖擺不撒手。

    小狗兒。在家中養得熟了,便要以為自己是半個主子,沖什么人都想吠叫兩聲還自以為傲。只要送到外頭松了牽繩,一下就能想起被遺棄的恐懼。

    “瑤娘、瑤娘……”

    少年時候如此還算得上梨花帶雨,如今瞧來……不忍觀瞻。

    皇帝輕輕嘆了口氣,“你該家去了?!?/br>
    王瑯順著衣擺攀上來,捉著皇帝的手伸進衣襟里去,“瑤娘,你打我吧?!?/br>
    “打過了?!被实鄣氖猪樦陆笸?,穿過外袍公服,底下是一層襯袍,再往里便是王瑯的里衣。紗羅制的,不算密實,在肌膚上磨蹭過還有幾分粗糙,“王青瑚,你為什么要留呢?!毙±颂阕?,連件貼里也不穿,只怕早打好算盤了。

    微涼指腹蹭過胸脯、前腹、側腰……尾椎,所至之處帶起一陣顫栗。緋紅公服的前襟大幅鼓起,又落下,帶出幾聲斷續的氣息。夏日分明還沒落盡,眼前這人倒像是在數九寒天一般,只是牙關咬緊了,半點多余的聲音也不敢漏出來。

    他年歲漸長后越發難掌控了,總想求些界限外的東西。犬奴養著畢竟不是為了長成時被反咬一口,適當時候還是有必要施以棍棒才好。

    王瑯眼圈泛紅,本就是十足風情的桃花眼,這下更是難掩艷色。他一口氣才吐了一半,卻忽而頓住了,兩眼放空,有些茫然。

    是皇帝驟然收了手,自袖中取了塊帕子擦拭指尖。

    “瑤娘……”他聲音猶有幾分斷續,尾音散在行近正午的熱風里,漫出幾分虛幻。

    “穿好衣裳,”皇帝斜睨了地上紗帽一眼,“下去吧。王青瑚,有些東西,不該你碰;有些事,不該你置喙?!?/br>
    王瑯撿起幞頭的手停在紗帽棱角上。他還想再求兩句,可一抬頭見皇帝已端了茶,又將聲兒咽回去,默默整好衣冠退出了殿外。

    尋鵲河上的奴兒當然算不得什么。王瑯低著頭,臉上腫起一塊,略以袍袖遮掩。她是在敲打旁的事……或許她已知曉一些舊事,今日有了由頭,便正好敲打一番。

    有那么一刻,是想就此掐斷他的頸子。王瑯不過是個文弱公子,又過了男子最鼎盛的年歲……不,只要想,就能做到,那與他的年歲氣力并無關系——家養的玩寵,即使被主人掐著命脈也只以為是一種新樣的玩樂,不會作性命之憂。

    他的手干凈,可他并不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或許他是,但這把刀的鋒刃有了不該有的意志,也曾在意想不到的時刻舔舐過不得當的鮮血——那是獨屬于刀的秘密,但這秘密在意想不到的時刻被主人知曉了。

    她想過折斷這把刀,但,不是當時,也不能是現在。向人的寒芒需打磨光亮,握持的姿勢該調整合適,無論是尖齒還是利刃,都必須聽話趁手。

    他走遠了?;实凼娉鲆豢跉?,叫人上了新茶,伺候筆墨。

    “……”

    一杯新茶放到手邊,緊接著便是熟練的研墨輕響。墨條轉過端石打磨的硯臺,發出輕微的沙聲。

    “王瑯沒害過你?!?/br>
    “所以?”皇帝瞟了妖精一眼,“你想說我對他不夠好是嗎?”

    “你有時候想殺他?!毖⑽⒉[起眼睛,淺淡的水藍琉璃珠子里透出幾分寒芒,“到底為什么?”

    皇帝沒回答這個問題。她蘸了墨,狼毫筆在朱砂里浸得鮮紅,落在紙上便是一道血痕,“我接他從龍城來京里,給他準備了一身白袍,一組玉佩,調教他描畫眉眼的法子。當時最反對的人是先生。

    他說,‘奇詭之術之于行也,乃如水中點墨,染清為濁,縱寡而亦使蒙塵矣’,教導我不能為一時心急臟了手,害了王瑯,也害我自己。他見阻不了我,暗地里先寫好了東宮納王瑯做側君的折子遞上去,想趕在秋狩前斷了這條路。那會子王瑯還不曉得我要送他給先帝?!?/br>
    當然是沒成了。折子沒等到批復,先帝帳前跪求新人的太子也沒等到公子——先帝先一步瞧中了他,封作少使,當晚就抬入了中帳。

    “我也想過,如果不成,納王瑯做側君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龍城王氏衰敗了,也總有些故舊,總能用的,無論如何我不會虧。但是先帝納了他,這一點墨終究是染黑了一池清水?!被实墼诩埳袭嬒乱坏楞^,“王瑯平生最恨人提他侍奉先帝的過往,實是恨我負心薄幸,不敢明說罷了?!?/br>
    “他真說出來你還不送他去陪先帝?!毖吡艘宦?,“你么……”

    朱筆流轉,在紙上拉出一道紅痕。

    “嗯,是啊,要送的,”皇帝笑了笑,“所以他不敢說,只會暗里給人下絆子。參奏不小心禍從口出的同僚,彈劾說他不顧禮法不守貞潔的宗親,還學會了……借刀殺人。

    你知道這些氏族往宮里塞人是想要什么?他們不僅想吹當朝皇帝的枕邊風,還想做下任皇帝的外家。馮氏崔氏乃至王氏,打的都是這個算盤。先生在時馮氏有恃無恐;王氏沒個主心骨也罷了;崔氏有勢有名卻沒處落子,自然要鏟除障礙?!?/br>
    儲君之位,關乎國本;禮法所至,立嫡立長;圣人定音,以賢以愛。

    朱筆收了下來,那紙上原來是一句“而今才道當時錯”。

    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和王瑯有什么關系?”

    啊……皇帝微微張口,過了片刻才意識到這妖精不懂人心,輕輕笑了起來,“崔氏要鏟除障礙……自有漢室宣帝許后故事珠玉在前——女人做皇帝有一點不好,生下來皇嗣難分嫡庶,只能立長。除非,后宮中只留一人,或者,皇嗣只能記在某一人名下。

    “王瑯沒做什么,他只是稍微暗示了一下繼后有選,借了崔氏的刀——這還是崔平和我說的,笑我竟用王瑯那樣的毒夫。那時候崔氏心急,只等我有妊生產就要逼宮擺脫困境,可能的繼后當然便是眼中釘了?!?/br>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私欲之至,七情所擾,哪有人能真做到純白無瑕。王瑯從前自然是一把好用的刀,可如今時移勢易,窗外花圃尚要換種,遑論他是一柄有了意識的利刃,而今還會步步試探皇帝的心思。

    太危險了。

    “那不是……”妖精說了一半反應過來,“哦,他們不知道……等等趙殷知道的吧?那他還……”

    皇帝就好笑,“皇權當然很好,可也不是每個人都想當皇帝,皇帝的父親,皇帝的外家。趙豐實不是在賭皇位,梁國公府也從未賭過皇位?!?/br>
    若他真想要皇后的位置,憑梁國公府的勢力他自己就能一早坐穩太子君直登寶座,少年情分在此,何必繞偌大一個彎送兒子去做。太后攝政總不比少帝外家容易得多。

    到底這天底下,總有人追求的不是這些。

    這妖精還不懂呢。

    茶水涼了些。

    “換杯新的來?!被实圻f出茶盞,“涼了?!?/br>
    “你怎么這么挑???”

    案上皇帝于是笑,“這也是皇權的一部分?!蓖怙@其尊,內治其臣,大抵如此。

    可惜當皇帝畢竟不是清閑活計。更不提昨日里拋了一整日的奏議,此刻全積在案上,看得人心煩。

    劉立竹忙著撈她堂侄婦,中書省現在成了尚書省的附庸,既不敢駁上也不敢卻下,許多幾個宰相即可批示的疏議也遞到了皇帝案前——三省互打太極,誰也不想得罪;六部裝聾作啞,只管辦事,不管劾人;寺監官事不關己慣了,只有御史臺還在魏容與轄下兢兢業業。

    只是等著皇帝下來一翻……不是殿上儀容不端就是來朝路上馬車占道,殿院就是一幫長著漂亮臉蛋的文人門面,私底下還各懷鬼胎;察院遞上來的折子倒有些看頭,只是多要費心去查,盤根錯節之處甚多,也不是但凡確鑿便要查辦的。

    再有地方上的請安折子,報些大事小情……說白了這類東西都是做給皇帝看的,考成法威壓之下便真有了什么危急也不敢即刻上報,都是瞞一日掩一日,能私底下解決了就決不往上,除非捂不住被捅出來才要請罪。說到底這規程只管令朝下而夕行,不管自下而上的議論。

    罷了,有得必有失。以監察之責增設僚屬無異于飲鴆止渴,既有佞幸弄權之患,又有冗官冗費之危。

    還不如選些趁手的刀放在察院……王瑯動不得,他自己不是不曉得——不如說他是太精明了些——以色侍人則色衰愛弛,倒不如做一把好刀,即便沾些血也能繼續得用。

    皇帝嘆口氣,挑了幾本重頭的奏本先行批閱。待再抬起頭,已然到了晚膳時分了。

    “說來今日倒沒什么人來打擾?!被实鄯帕梭?,就著遞來的茶漱了口,“還有些不習慣?!?/br>
    如期本是一旁候著,聽了便沒忍住笑了下。

    “你這妮子?!?/br>
    “哎呀,其實往前些哪日不是這樣?是陛下習慣公子們吵嚷了呀?!毙⊙绢^笑得俏,忙趁這時候引了外頭司寢進來,“今日宣哪位公子?”

    今日司寢換了個男官,不是素日里那個女史?;实矍扑谎垭S口問道,“你是生面孔,新入尚寢局的?”

    “是,”那司寢抬頭一下,很快又低下去,“前日里流芳jiejie遭時氣撲了,吳尚寢便指了奴頂上?!?/br>
    “你從前也是尚寢局的?”

    這人略微抬高了托盤,遮掩起相貌,“是,奴一直是流芳jiejie手底下的?!?/br>
    “按理二十四司不該男子管事。但流芳染了時氣,事急從權,罷了,下不為例?!被实垭S手動了塊牌子,“晚上叫順少君過來?!?/br>
    沒想到這人得了令,那托盤沒收回去,只在半空抖了一抖。

    皇帝瞧著,聲音便冷了幾分,“還有什么事?”

    “奴不敢多言?!?/br>
    “朕不喜歡扭扭捏捏的?!被实鄄[了瞇眼,“無非是偏寵碧落宮之事,左一個非我族類,右一個恐傷人心。你不敢說是怕說了治罪,如此不說便以為逃得脫板子了?”她揉了揉額角,“自己去宮正司領十個板子?!?/br>
    “嗨呀,看你當的這個差呢?!比缙诟浅馄饋?,“問個侍寢還叫你露出頭來了,還不趕緊下去?”她一邊擺著手將這小黃門拉出去了,才到得殿外,便叫了幾個外頭的侍子,“陛下罰了十個板子,你先回尚寢局安排順少君公子晚上侍寢,別耽誤事兒,明日再去宮正司也是一般的?!毙」媚镎UQ劬?,只是笑。

    小黃門略略張著口,還茫然不知所謂,過了片刻才露出喜色,忙給如期哈腰,“是,是,多謝jiejie提點?!?/br>
    這碧落宮的順少君在宮侍之間素有惡名,以至于尚寢局底下的小黃門都暗自慶幸總是圣人往他處去,不必要他們為侍寢做那些準備。只可惜今日圣人突然有了心思,翻了牌子叫接他去棲梧宮承寵。

    “聽說碧落宮那位都不正眼瞧人呢,動輒斥罵底下伺候的?!?/br>
    “塞北送來的蠻子,還指望他多有修養不成?陛下也就是這幾個月圖新鮮,說不準過了這段也懶得再瞧他。咱們只管悶頭伺候好就算了,這位主子難說話,想來今日是討不著賞的?!?/br>
    “也是,兩個月沒面圣了吧那位,估摸著后頭也熬不出來,四月里不也就新鮮了幾日,后頭世君公子回宮來,那位還不是只能在一邊干看著。論起來,還是世君公子最得寵,只可惜去了灝州,旁幾個都不出挑?!?/br>
    “林少使不是……”

    幾個黃門議論了幾句,才說到林少使,卻不約而同沉默下來,搖了搖頭,“算了?!庇朱o下來,往碧落宮去。

    阿斯蘭還是頭回被接去棲梧宮侍寢?;实蹏谕?,又叫了明心來教他侍寢的規矩,林林總總說了好半刻,明心才收了話頭,“公子切莫心焦,陛下專尋了奴來,也是要寬公子的心?!?/br>
    這位老內官生了副和善面孔,內廷里養尊處優多年,面上圓潤飽滿,笑起來也不顯枯瘦,“規矩雖多,也多不過陛下歡心一條,公子只管去就是了,陛下不會為難公子的?!?/br>
    鏡中青年一頭卷發被梳作一條大辮落到胸前,幾綹散亂額發恰好與濃眉相接,蜷曲著掃入眉骨,更添幾分秾麗。那對濃眉輕輕蹙起,底下鷹眼也隨之斂去銳光,“是么?!?/br>
    “是,陛下無論如何,都會護著公子的?!?/br>
    鏡中人攏了攏鬢發,露出耳尖上大大小小的耳飾。金銀寶器,鮮亮得很。

    待人都退下了,阿斯蘭在寢殿打量了好幾圈?;实蹆仁依镆膊贿^如此,鳳棲梧桐的落地燈盞,月影紗的床幃羅帳,臥榻往外便是妝奩斗柜,再外是更衣的小間,侍仆的碧紗櫥。一路走出去,次間窗牖底下羅漢床上擺了一對半新不舊的靠墊迎枕,對著一條琴臺;正堂屋里空曠,沒什么多余陳設,也不過是那些楹聯牌匾掛屏;往西去又是一路待客的次間,茶室,再往里便是書房。

    燈火通明處,皇帝仍開了一份奏本,手上朱筆落在硯臺上。見他走過來,宮人們不敢作聲,只垂首在應召處候著,倒是皇帝聽見腳步聲抬頭來,眼底還有幾分怔忪,“你來了……哦,是到了這個時辰,等很久了?”

    “……不久,隨處看看。我沒來過你的住處?!?/br>
    “這有什么好看,”皇帝神色頗為柔和,“我叫人拿本世情話本子給你打發時間?”燈火晃動,在她臉上也渲上一層溫軟,“你自己尋個地方坐?!?/br>
    來人才沐浴完,中衣外頭披了件外衫,松松垮垮的,少了些平日的孤傲?;实壅衼黹L安,低聲吩咐了幾句,內官應了喏便匆匆退下。再回來時候,手里捧了一摞書。

    “你也看這些?”阿斯蘭往窗邊椅子上坐了,隨手拿了一本起來,“我聽說你們從小都是學什么四書五經。教我漢學的書生,一提起來就是經史子集一類,我還想漢人實在虛偽沒趣?!?/br>
    “不許的,”皇帝仍埋首在文書里頭,隨口應來,“管得可嚴,都是偷偷看。上陽宮里有幾塊地磚不太牢實,便是藏這些東西給撬的。但現在不同了,想買多少回宮都行,只是沒什么空閑。每天一睜眼就是哪里哪里有了災情,哪里哪里賦稅不齊,要不就是一群文人互扯頭花,有時候是吵公事,有時候是吵權勢,有時候還要直接在金殿上動起手來?!?/br>
    “你們漢人也打架?”

    “文人動起手來也能打死人的,前朝就有被活活打死在大殿上的錦衣衛?!被实坌?,招手叫阿斯蘭坐來身邊,“你看的是哪一本?”

    阿斯蘭合了合書皮,留了根手指在內頁夾著,“《紫衫記》,看著是布莊掌柜和幾個美貌男人的?!?/br>
    紙張翻動,余下一聲輕響,是皇帝放了奏本。

    “我有點印象,是不是最后查出來紫衫是某個貴公子遺留之物,鬧了一場烏龍那個?”

    小郎君瞪她一眼,“我才看了開頭?!笔窃够实厶崆氨阏f漏了結尾,掃人興致。

    “對不住,”皇帝眨眨眼睛,“這本不在情節,其實在香艷處……”她一瞧阿斯蘭又抬起眉毛要瞋視,忙收了話頭,“我不說了就是,你緩些看,記得,緩些?!?/br>
    她定有詐。阿斯蘭見她雙眼微彎便覺不妙,可如今這情勢,他也再沒甚利用處教她算計,想來不是什么性命攸關的大事,只得又耐著性子轉回到書頁上往底下讀。

    皇帝瞧他定下了心神,便笑,“你且先看著,有事便喚長安?!闭f罷招了貼身的女婢,又是一迭地叫準備沐浴就寢,東邊便響了聲音,備衣裳的有之,備毛巾的有之,還有忙著備水的。

    阿斯蘭沒作理會。他耳力好,是在草原上獵虎捕獅出來的,可不愿用在這處,便仍舊是讀手里頭的話本子。依著皇帝所言,這本子寫得不佳,無非便是那布莊掌柜同一幫狐朋狗友狎伎弄人的香艷故事。一會子是納了城東一房貧戶家里的幼子,一會子是在那煙柳地方逢著個家道中落不得已賣入風塵的官家公子,又一會子是瞧見街角魚簍子的夫婿,總是幾番風月敘過去,還是帳子里那檔子事。

    難怪她神色如此揶揄,阿斯蘭咬咬牙。他腮邊臉微微鼓起來,本是想放了手里東西,可又實在有些放不下去,又擺回頭去看下一回。

    這回明晃晃寫著“美余娘心系湯泉莊,俏吳郎情定夕顏架”,顯然敘著又是一樁情事。再一翻開來,竟是春情圖景,滿目香艷——那牽?;茏由辖壙`一個纖細少年,頸子同纖腰被吊在一根繩上,正拗著頭哀哀浪叫;后頭又是一個雙生模樣的少年正作那雞jian戲,卻對著前頭美婦人暗送秋波;美婦人卻是底下坐著一個,腿間跪著一個,面前還親著一個,統共三個美少年一齊服侍。阿斯蘭氣血上涌,啪一聲合了話本,一下就想起皇帝那似笑非笑的狡詐神情。

    “公子,陛下喚您去寢殿?!币粋€女史碎步過來,“還說,務必帶上話本?!?/br>
    無恥之徒!

    阿斯蘭沉下眉毛,聲音冷了幾分,“知道了?!蹦缶o了書卷快步流星踏入寢殿,也不管后頭宮人慌里慌張往外退的樣子。

    “我說了讓你緩些呀?!被实叟思紊佬币性陂缴?,面上有幾分笑意,“看到夕顏架那一回啦?”她才沐浴了,面上還留了幾分熱氣熏蒸的海棠色,眼底水霧氤氳,瞧去正是一派嬌美顏色。

    可阿斯蘭才看了些香艷不入流的東西,忍不住便想起話本子上的版刻春繪,一下頓住了腳步,“……嗯?!?/br>
    那才不過是市井中人享樂法子,她可是皇帝,三宮六院……

    話本子卷在手里被攥緊了,發出咯吱咯吱的紙張摩擦聲。

    “那一回是這本的精華處?!被实凼謸沃^,叫他往榻上來坐,“市井中人多愛俗世情色,寫這些東西的自然也要迎合些?!?/br>
    “……那你呢?!?/br>
    皇帝聞言挑眉,“人稱我作圣人,可我也是人子,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彼皇切?,抽走了阿斯蘭手里書卷??蓱z一本好好的刻本,竟是被他捏得打了卷兒,團在一處。

    “還不是一樣,一丘之貉?!?/br>
    “那你現在坐在這,”皇帝從背后摟了阿斯蘭入懷,手上已沿著衣襟滑至臍下,頭卻枕著他肩膀,直往耳尖吹氣,“不也是為了此事?”

    “……”小公子才扭過頭去,不料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兩聲。

    殿中靜寂,宮人們早知趣退了出去,連帶著外間燈火都熄了,這兩聲便格外清晰。

    “你晚膳沒吃飽?”皇帝哭笑不得,手便往床邊金鈴伸過去,沒想著被阿斯蘭拉住了。

    “不是,你不用叫人來。我沒吃晚飯?!?/br>
    皇帝收了手回來,“身子不爽利?總該用些東西,人餓著對腸胃不好?!?/br>
    “……不是?!?/br>
    “心里不舒服?有什么人給你臉色瞧了?”

    “……不是?!?/br>
    “晚膳不合胃口?”按理他宮里的人是長安親自挑的,許多還是從御前撥過去,既是照看,也是監視,不該有什么苛待之行才是。

    “……不是??傊悴挥媒腥?,要做就做?!?/br>
    看來他是不會說了?;实垡膊辉偌m纏,摟了人入懷來,壓上迎枕,先碰了碰他額頭。唇間熱息順著鼻梁一路往下,正是氣息纏雜時候,阿斯蘭順著她下頜湊上去,緩緩攬上女子腰身。

    沒想到又是兩聲咕咕打斷了旖旎,皇帝一下破了功,沒忍住笑出來,“我還是叫人給你上點吃食吧。這時辰要正菜肯定是沒了,后頭應當還有些常備的點心,馬蹄糕藕粉桂糖糕綠豆糕白玉糕,或者干果蜜餞,配一盞熱牛乳,你若想食甜些,再擱兩匙蜂蜜?!?/br>
    她的手在肚腹上按了按,“胃痛么?!?/br>
    阿斯蘭垂了眼簾,拗著不看皇帝,“我沒你們漢人那么嬌貴,一餐不食不會怎樣?!?/br>
    “那你可同我說說到底為何不用晚膳?”皇帝好笑,搖起金鈴喚來長安,“拿些點心干果蜜餞來,再上一盞熱牛乳?!?/br>
    內官外頭守著還以為是要水,沒想到卻是要食,應了一聲便下去安排?;实叟圩拥揭估?,時常晚間叫點心糕餅,晨間朝會前也要用些熱食,故而值房里常有吃食溫著,沒多時候外頭便點上了燈,又奉了小幾來,上了些糕點干果。

    “……你說我胖了,所以少吃點?!卑⑺固m只盯著面前吃食,聲音低低的。

    皇帝微微瞠目,旋即大笑出來,“我可沒叫你不吃飯啊,雖古來有一日二食的規矩,過了午時不再進食,但自前朝起開了夜市,也沒人守這規矩了,一日三餐加夜宵,別餓著?!毖垡娭⑺固m神色仍不緩和,她于是親自拈了塊黃金糕,“好歹用一塊,不然夜里凈聽著你肚子叫了?!?/br>
    那一小塊糕這才消下去一個半月形缺口,“……嗯?!?/br>
    皇帝見他自己捏了點心,眼珠子轉了半圈講起舊事來:“從前先帝喜歡纖細少年,宮中人爭相節食以求消瘦。尤其內侍們有許多活要干,這節食消瘦也便只有被伺候的公子郎君同有地位的內官才行得。后來有一日夜里,先帝叫了一位郎君侍寢,黑燈瞎火的,”皇帝停了半息,“先帝才去了那郎君衣裳,手上一摸……”

    阿斯蘭的手便懸在半空。

    “摸著一手的骨頭,”皇帝將他手往上抬了抬,送去唇邊,“恍惚還以為是骷髏架子。叫人點了燈,原來這郎君已消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穿著衣裳瞧不出來,道是弱柳扶風,脫了才曉得身上已沒什么rou了,連那事都不甚得行。先帝大怒,當場就叫人把這郎君原樣抬回去,從此再沒見過他。后頭聽說是久饑,落了一身病,沒多久就歿了?!?/br>
    一塊馬蹄糕被咬作兩截落下肚去。

    “你們女人真是麻煩,又要細瘦的,又不要太瘦的?!鄙磉呥@小公子白了皇帝一眼。

    “是么?纖細少年著華服更好看些,可男人不能只有套著衣裳時候好看,”皇帝好笑,“你從前在草原上捕獵跑馬,拉弓摔跤的,該吃多些;如今每日所至不過那么一小塊院子,還是吃那么多,自然要胖的,你每一餐都少吃些就是了,何必連晚膳也不用。眼下也不急,寬肩窄腰的型兒還在?!?/br>
    阿斯蘭正待開口,卻被皇帝掩了唇,“我再開了上林苑給你跑馬,省得你悶得慌,如何?”

    燈火晃動,從紗帳外透出幾分清朗,落在人臉上,便結作了蜜糖。

    過了半晌,阿斯蘭才抓著皇帝手指別過臉去,“……你不怕我帶著人回來行刺?”

    他這點殘部加起來才幾個人呢,混進來行刺便成功了也逃不出皇城。外頭沒接應的,里頭沒配合的,又是漠北人,要成功已是極難,要脫身更是逃不到外城墻就要被法蘭切斯卡一人盡數截殺。以一時意氣行刺復仇,快意不過一盞茶。

    更何況,這小公子會心軟。

    皇帝只是笑,“我相信你呀?!?/br>
    和春宮里養了幾只貓兒。大約是春日里,母貓生了一窩小貓,找不著食物,便在御花園里蹭人的腳,將將好蹭在和春腿上。他覺新奇可愛,便叫一窩全捉了來,每日里魚干rou糜地供著。那母貓初時還日日出門尋獵,養得久了,也懶怠下來,只是躺在草叢里睡覺,等著宮人投食。幾月下來,已然成了一團毛球,見著人便打滾蹭腿,渾忘了先頭的野勁兒。

    馴獸,左不過是一顆糖一根鞭子,馴人也并不多特別。

    “又是騙人的話?!?/br>
    這么明顯?皇帝沒奈何,笑道,“你想是為何呢?”阿斯蘭就不再答話了?;实垡鲋坪馔跬⒌钠遄?,要留著他和他的舊部,他自然也該投桃報李,至少在人前做個寵君。這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測的計策,毋寧說是陽謀。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放了茶盞,“該睡了吧?!?/br>
    “也是?!被实蹎玖巳藖硎帐傲藘仁?,帳子才又放下來,遮蔽了外間的微光。

    “……你不追問了么?!睅ぶ袩o光,瞧不見人神情。

    “問什么呢?”皇帝的笑意里混了淺淡的嘆息,“你真的想挑明么?有些事不在我,在你啊,我的小獅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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