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家鄉
第二天陶景湖請了半天假,去鎮上郵局寄信,同時領于藍寄來的東西,一封信,一件毛衣,還有幾本書,陶景湖也有心隨信附上點東西,可這里物資貧瘠,無甚可寄,只能匯錢過去,讓于藍喜歡什么東西自己買。 陶景湖回到宿舍把東西放在書桌上,做好心理建設才鄭重地打開信封,于藍的字不好,飛揚浮躁寥寥草草,但陶景湖備感親切,他從頭讀起,前面先說了一下老師同學的近況,內容觸目驚心,陶景湖長長嘆了口氣,繼續往下讀。 “科研所的工作沒什么好說的,整天不是學習就是批判,我媽最近不讓我出門了,學校停課,老三屆那批人沒事干天天在街上晃,到處拍婆子,就是追女生的意思,纏上別人非要交個朋友,到處亂糟糟的……” 陶景湖皺起了眉頭。 “……不利于社會安定,可能是基于這個原因,現在中央組織他們上山下鄉,我們家隔壁趙奶奶的孫子就在這個行列里面,居委會天天上門動員他,我打聽了一下,有沒有去你那的,有的話我也去,被我媽罵了一頓,科研所給我分了房子,她也不讓我去住,我都二十八了啊,天天被管頭管腳,她說等我結婚就不管我了,你過年回北京嗎……” 于藍的心思太明顯了,她的心是堅定的,這輩子非陶景湖不嫁,然而陶景湖打開之前怕她說分手,打開以后又不能面對這樣的堅定,把信迭好放回抽屜里,打開其他的東西,毛衣是按陶景湖以前的尺碼做的,如今穿上偏大,書籍各式各樣的都有,有讓他學習批判的,也有讓他打發時間的,他分門別類擺在那個破破爛爛的書桌上。 再過兩天就要小年了,隊里放了假,陶景湖也鎖上門回老家過年,在火車上顛簸了七八天才回到他的家鄉,從進了小鎮的路,遇人他就點頭笑著打個招呼,有的人敷衍一下他,有的看到他就遠遠避開,避開就算了還在他的身后指指點點,資本家的小崽子回來了云云,家里的門和他宿舍那扇門差不多,也是搖搖欲墜,他沒有著急進門,先修起了門,陶家小妹聽到動靜從屋里走出來,也不叫哥,冷哼一聲道:“你修它干什么!再來人還不是要踹開!” 陶景湖笑著解釋:“那是他們的事,我們還是要關門過日子的呀?!?/br> 小妹這才臉色放緩,接過陶景湖手里的東西,不情不愿地打招呼:“你還知道回來?!?/br> 陶景湖摸了摸她的頭。 “喂!我是大姑娘了!”她抗議。 “好,大姑娘,爸爸呢?” “開會去了?!?/br> 陶父這個會開得分外艱辛,回來的時候腿在哆嗦,胳膊抬不起來。 “我沒事,”陶父疲憊地笑,“你在甘肅過得怎么樣?” 陶景湖給他倒水,把工作學習情況匯報了一下。 “不錯,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任何時候不要忘記學習,”陶父好好打量了他的兒子幾眼,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端詳過他的兒子了,大概從他夫人去世以后,他就沒怎么在意過這幾個孩子,他看了一會兒遲疑道,“你像是比上一次回來,瘦了點?!?/br> “到了新的地方肯定要適應一段時間,以后就好了?!碧站昂^去。 陶家大伯為了表明和他們家劃清界限,在老祖宅的中間新添了一堵墻,所以陶景湖去看望他們還要從外面繞到后門,大伯家的狗很兇,陶景湖在門口拎著東西喊道:“大伯大娘,你們在家嗎?” “唔,你回來了?!贝蟛诖皯舻紫聬炛ぷ雍?,透過窗戶陶景湖看到大娘來到他的身邊,夫妻倆竊竊私語。 “家里狗兇,就不放你進來了?!贝蟛^續喊。 陶景湖苦笑,把禮物放在地上,在狗吠中喊道:“那我給您和大娘拜個早年,我走了?!?/br> 去舅舅家也是一樣的待遇。 回家陶父問道:“親戚們都去看了?” “嗯?!?/br> “沒去看看你的同學嗎?” “算了吧?!?/br> 陶父寬慰他道:“不要怪別人,若是易地而處,我們定然也避之唯恐不及?!?/br> 陶景湖今天吃了一肚子氣,雖然表面不動聲色,然而心中恨意翻騰,憋出幾個字:“我才不會?!?/br> “少年氣性?!碧崭冈u價道。 初八火車開始運行,陶景湖收拾東西離開老家去北京,先去見了兩個同學,最后來到于藍家。 于母一見陶景湖先愣了,心疼道:“好孩子,怎么瘦成這個樣子了?!?/br> 陶景湖沒有母親,年長女性的關懷總是讓他分外貼心,他眼眶一熱險些落淚。 于母和藹道:“你等等吧,她出門了,我看這會兒就該回來了?!?/br> 陶景湖只好坐等。 于母給他倒水,還開鐵罐往水杯里面加了糖,遞給陶景湖以后嘆了口氣道:“你受苦了?!?/br> 陶景湖接過來搖頭示意自己不苦。 “怎么會不苦,她爸爸還在世的時候去過你們那,回來以后跟我說起來,沒想到還有那樣荒涼的地方,可憐見的,你一個人在那無依無靠?!?/br> “就是荒涼才需要我們這代人去建設嘛?!?/br> “是,你一直是個上進的孩子,就是一個人難免難過,兩個人相互扶持過日子還好一點?!?/br> 陶景湖敏感又多心,他聞言抬起頭看著于母。 于母還是慈愛地看著他:“我是為你考慮,你要是在北京結婚,一年能回來幾次?還不是要在那里過單身漢的日子,兩口子過日子圖什么呀,你說是吧?!?/br> 陶景湖局促著起身,強笑著道:“我回老家過年,途經北京,來見幾個朋友,還,還帶了點禮物,送到我就該走了,要趕火車?!?/br> 于母哪有不懂,皺眉嘆道:“你別這樣,我心疼你是一樣的,只是不能不考慮現實,找個當地姑娘你也輕松點,留下來吃了晚飯再走吧?!?/br> 陶景湖不知怎么應對,便推辭著一定要走,于母無奈只能送他出門,今天是正月十二,年味還沒散去,家家門前挑著燈籠,煙囪里飄出煤煙來消散在空中,陶景湖抬頭看了一會兒,緊了緊圍巾踏上了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