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06血玉
十六歲生日,香港落了雪。 人工降雪。 小時候我很羨慕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北境風光,總想親眼看一看雪從天上落下來的模樣,摸一摸雪在指尖細細融化的觸感。奈何香港地處亞熱帶季風氣候,開埠以來僅有過四次降雪記錄。 于是只能在夢境中幻化出一座冰天雪地的港島。 太平山頂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積雪落滿維港,海水凝結成冰。兩岸高樓鱗次櫛比,萬盞燈火璀璨輝映,失卻了往日的浮華柔和,每一盞都映射出雪光的精純冷感。 滿世界的銀裝素裹,淪為陪襯,簇擁著這顆明珠,恰似宇宙深處的孤星,寂靜燃燒,光芒萬丈。 想在現實里親眼見到此等風光,怕是得挨到世界末日了。老天不肯為我賞臉,只得央求爹地安排。 十六歲的生日宴臨近尾聲,媽咪只在開場時露面了一會兒,以身體欠佳為由,早早回房休息了。我便覺得整場宴會索然無味起來,熱鬧都是賓客的,真正留給我的,唯獨脖子上掛著的血玉墜子罷了。 爹地不久前拍下這枚價值連城的血玉平安扣,乖乖地垂落在我鎖骨下方,便是今年生日禮物了。 下雪了。 不知誰率先輕呼了一聲,我隔著宴會廳的玻璃門向外看,地面樹梢已經積了淺淺一層雪。 推開門走出去,站在高高的露臺上,遙遙朝遠處望下去,太平山頂到維多利亞港,目之所及,雪花絮絮紛飛。 沒有冰天雪地,沒有銀裝素裹,只有滿眼輕飄飄的白。太平山頂自然也未能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與想象中的雪景差距有些大,但我已經很滿足了。 外面沒有風,雪也細細碎碎的,從天空飄轉著落下來,有些剛落地,來不及成形就化了,融在腳下,像下了場小雨。 眼前突然閃過一粒光影。 是雪花。 輕飄飄的,有些硬,落在我的鼻尖,瞬間化作一粒小冰晶。 爹地從身后過來,替我拭去。 “冷嗎?” 我搖頭,他卻自顧自地脫下西裝外套,披在我光裸的肩頭。爹地在宴會上喝了一點酒,難得興致很高,但我想能令他高興到這種程度,肯定不僅僅是酒精的緣故。 果不其然他開口告訴我:“矜矜,要有弟弟了?!?/br> 宴會廳燈火通明,燈光溫柔地照出來,室外輕薄的雪被暈染出暖光。連帶著爹地的聲音都比平日里柔和萬分,再往深處聽,似乎還藏著點愧疚。 他總喊我矜矜。 我單名一個矜字,與軍火起家的祖輩蕭旌近乎同音,尚未出生時便被寄予厚望,可惜是個女孩子。 媽咪多年前因難產失去生育能力,爹地一直秘密地瞞著奶奶。如今爹地突然說我要有弟弟了,弟弟從何而來,不必點破,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這個消息來得猝不及防,我想我終于能夠明白媽咪近日的欲言又止,原來木已成舟,回天乏術。爹地親自前來告知我,想必在他心里,已是他這等身份能夠對我做到的,最大的尊重。 不過一句通知。 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面上依舊不露聲色,淡淡問了句:“奶奶知道嗎?” “她知道?!?/br> 答案意料之中,這兩年奶奶身體衰弱一病不起,興許是知曉自己大限將至,對于親孫子的渴望尤為強烈。畢竟只有嫡系子孫繼承家業,才名正言順挑不出任何毛病。如今她聽聞自己將有親孫的好消息,多年夙愿成真,想必一定欣喜萬分吧。說不定還能為她的大病沖喜,正好雙喜臨門。 親孫子,親兒子的種就行,根本不在乎哪個女人生下來。 在繼承人問題上,爹地與奶奶戰線統一,他一直希望培養親生兒子作為接班人。此前僵持了幾年不動搖,是顧及與媽咪昔日情分,但情分在一次次爭吵中消磨,走到如今這般地步,怕是情分二字早就所剩無幾。 一股悲涼涌上心頭,媽咪可是何家大小姐,何等尊榮,何等驕矜。 而今一切,都如泡影。 我心底暗暗冷笑。 即將出生的那位或許是奶奶的親孫子,爹地的親兒子,卻永遠都不會是我的親弟弟。 他算我哪門子親弟弟,一母同胞的才叫親弟弟。 我不說話,靜靜望向遠方海港。 維多利亞港,六千公頃海面,如今落了一層薄雪,天星小輪燈光掃過,映得雪光更甚,天地間白皚皚。 港闊水深,汽笛嗚鳴,輪渡緩緩破開水面,舊的積雪很快就散了,融化在海里,又源源不斷落下來新的,循環往復,不知疲倦。 世人盛贊維港風姿絕代亂世傾城,卻鮮少有人關心,維港曾是山谷,締結著太平山與九龍,許多年間隨海平面上升,漸漸被海水淹沒,才成為今日海港。 我輕聲問爹地:“那我是不是會多個姨娘?” 爹地笑了一下:“你會喜歡她的,她溫柔恬靜,很好相處?!?/br> 看來不止是外頭玩玩的情婦,怕不是要接回來母憑子貴的外門子。 我想不通。 溫柔,是爹地給她的定義,言下之意,不像何家大小姐,玫瑰雖美艷,渾身皆是刺。想必是從她身上找不出任何其他能蓋過媽咪的優勢了吧。 我喜歡,我怎么可能喜歡。 我慢慢地嚼爹地的措辭。他說我會喜歡,這話出口的瞬間,我便失去了不喜歡的權利。蕭家唯有一個人可以定奪我的喜好,升降我的地位。 我自出生起便在他的掌心內翻覆,被他寵溺,受他管教,一切榮辱皆由他定。 這個人,此刻站在我身邊。就是這個人,方才說我會喜歡。 我淡淡問了名字,叫什么羅美娜,話題終結于此。 我低頭,默默凝視著鎖骨下方的血玉出神。血玉極為罕見,大多伴隨著古老詭異的傳說,這枚被雕琢成精細小巧的平安扣,形狀似舊時銅錢,寓意辟邪保平安,是爹地贈予的昂貴心意。 上半圈是羊脂玉,白得溫潤細膩,透出凝脂般的光澤。下半圈通體鮮紅,像被擱在血里浸染了多年,才得到如此純粹通透的紅,又不斷朝上沁出血絲般繁復密集的脈絡。 血沁玉,咄咄逼人的靈氣,難以言狀的美麗。 它乖順地貼著我的皮膚,原本是涼潤觸感,逐漸被我的體溫暖化。冷白皮膚襯得那玉越發的鮮紅耀眼,瑩潤透亮。 天上的雪忽地落到玉上,遠遠瞧著,又成了冰天雪地里的一簇火焰,熊熊燃燒。 時間到了。 二百四十響禮炮齊鳴,維港上空煙火升騰,半邊夜幕亮如白晝。 一瞬間宛如世紀鐘聲敲響,我遙遙聽著轟隆綻放的禮花,聽見身后聽見山腳來自人群的嘩然驚嘆,驚濤駭浪般一波壓過一波,久久不絕。 為我慶生。 繁花似錦,風光無限,十六歲生日這般轟動隆重,本應成為我生命中最為高調的時刻之一??墒菫槭裁?,偏偏要在我生日前的最后一刻告訴我這樣的消息。 爹地站在身后微微低頭,雙手按住我的肩膀,以半擁的姿勢將我攬入懷里。 “漂亮嗎?”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高貴優雅好似大提琴的琴音輕泄,伴隨著呼出的熱氣,緊貼著我的耳根送進來。我不知道他是在問煙火,問雪花,還是問脖子上這塊血玉。但無論問哪一個,答案都是相同的—— “漂亮?!?/br> “喜歡嗎?” “喜歡?!?/br> “矜矜,爹地愛你?!?/br> “我也愛你,爹地?!?/br> 頭頂雪花落得紛揚,庭院內綠樹灌木修剪得一絲不茍,此刻覆蓋了冰霜。宴會廳燈光成了幻影,飄出來的音符支離破碎。 雪花落進眼里,凝結成冰。 他看不見我臉上的神情。 爹地離開了,留我一人披著他的外套,久久佇立于露臺。衣香鬢影,容色奢華,都仿佛距離我很遠很遠。禮炮偃旗息鼓,煙火也燃至尾聲,一切重歸寂靜。 賓客散去,浮華落幕,我終于能夠落寞地哭出來,千般委屈萬般不甘,卻是一絲聲音都聽不見。 腳下整座香港島,依舊巋然沉靜,波瀾不驚。 我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雪花自那無盡深邃里落下來。 純粹的黑,純粹的白。 鎖骨下方的血玉,驟然冰涼刺骨起來,好似吸卻了我全部的體溫,攫取了我全部的血氣。 維多利亞港,六千公頃海面,今夜漂浮的雪,突然一下子顛覆,全部落到我心上。 注:人工降雪場面,存在夸張描述,現實應該做不到,但不必糾結,大小姐看得開心就夠了。 ——TBC 【歡迎讀者前往我的微博@notwithBabe8 評論區留言,反響好的話,我會日更噠,謝謝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