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04羅剎心(1)
“蕭董!發現大小姐!” 救援繩索從洞口拋下,換了迷彩服高幫靴的雇傭兵系好腰間環扣,拽著繩索呼啦直下,動作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眨眼便抵達洞底。 蕭存見到蕭矜的時候,他的寶貝女兒已經重度脫水,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精致漂亮的小臉滿是血污,雙眼半闔,濃密睫毛不住顫抖著,似厚重鴉羽覆下來,在眼下投射出兩排淺淺的烏青陰影。 為什么有血?她受傷了?哪里受傷了? 蕭存從雇傭兵手里抱過她,清楚察覺到自己雙手正因后怕而隱隱顫抖。他這雙手沾過太多鮮血,鑄過太多殺佞,此刻卻必須拼命克制著,才能壓制住心底恐懼引發的劇烈抖動。 他急急檢查了一遍蕭矜周身,沒有發現出血點,高懸的心才稍微放下去一點。 又低頭細細地凝視蕭矜,這孩子天生就白,那種冷透清寂的白,像冬日落滿斷橋的初雪,像春寒料峭慢慢融化的冰霜,冒著寒氣,遠遠看著便已十足地招人心疼。 頭頂太陽直直照射下來,她更是白到了一種凄厲的境地,骨頭細細的,皮膚薄薄的。小女孩子蜷縮在蕭存兩臂之間,顯得愈發嬌小,整個人都荏細伶仃起來。 不像是躺著,更像是片羽毛飄著,陽光刺目,這羽毛白得近乎透明,好似下一秒就能生生消散在蕭存懷里。 蕭存現年四十二歲,早年是萬眾敬仰說一不二的黑道太子爺,如今是聲名遠揚令人聞風喪膽的軍火巨鱷。他心狠手辣,冷面冷心,見過太多風浪,做過太多抉擇,當然也無法避免地經歷過太多失去。 他雷霆手腕,狠決殺伐,已然活成了眾人心目中的神話。但是此刻這尊神話心頭,卻緩慢地涌現起一股劫后余生的慶幸。 “矜矜……”他難以克制地喚她一聲,“爹地來了,別怕……” 蕭矜好像能聽見他說話,單薄眼皮輕輕顫了一下,努力動了動干涸開裂的唇,那處好似被血色浸染過,明艷秾麗,滲出誘人至極的紅。 “等等,還有一個孩子?!?/br> “表少爺!表少爺也在?!?/br> “表少爺受傷了,準備急救?!?/br> 但是蕭存已經不在乎了,反正蕭逸會被雇傭兵救上來,接受最專業的治療。他只在乎自己懷里的這個小女孩子—— 他的親生骨rou,這個聰明伶俐的小人精,說話做事對極了他的胃口。 明明出發前還賴在自己懷里撒嬌,如今卻虛弱成了這般模樣,蕭存捏著蕭矜細幼的手腕,指腹輕輕按了一下,皮膚立即陷下去一塊淺淺的坑,久久不能回彈。 他心疼至極。 前往醫院途中,蕭存的手一直沒有放開蕭矜,目光再次觸及她的唇,輕微翕動著,好像要說話。蕭存低頭,耳朵貼近蕭矜,這才模模糊糊地聽到,她一直喃喃著:“爹地,別怪……爹地……” 她知道他來了。 蕭存趕緊輕聲安撫:“不怪你,不怪你,爹地怎么會怪你,矜矜別怕,爹地在這里?!?/br> 世人皆道蕭存無情,可他垂向她的目光,最是情意深重。 迷迷糊糊間蕭矜好像笑了一下,其實她想說的是別怪蕭逸,別怪學校,可是她好累,沒有力氣糾正了。沒關系,她現在要好好睡一覺,等醒來之后再好好地同爹地講,畢竟爹地,永遠都不忍心責備她。 脫離危險后,我聽說爹地私下向匡提科和警局都表達了衷心感謝,具體什么形式不清楚,只知道最初傳聞版本里,稱爹地一開始想給匡提科捐贈幾架豪華配置的私人飛機,因為他看到FBI配備的專機太簡陋了,探員坐著這玩意兒全美各地飛來飛去未免太遭罪。 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否決了,手下都說蕭董你有膽子捐,人家FBI沒膽子收。 罪名都替你想好了,就叫不當接受商人捐贈案,到時候內部調查起來,相關人員全部停職,你這到底是感謝呢還是泄憤呢? 捐飛機一事遂作罷,爹地扭頭給香港和美國兩所學校分別捐了兩棟樓。 這樁失蹤鬧得沸沸揚揚,爹地聲勢浩蕩入境美國,到頭來卻是虛驚一場。 我深覺丟人,終日躲在蕭家私人醫院里謝絕一切訪客。身體恢復后,又在家躲了整整一周不肯去上學,因為全校同學都知道我亂跑掉進坑里出不來,爹地親自到美國把我從坑里提溜回了香港。 這個版本是連月在電話里大笑著講給我聽的,她笑得直打嗝,末了還不忘揶揄我一句:“蕭矜,你真的掉坑里了?” 我黑著臉掛上電話,咬牙恨恨,大家閨秀禮儀蕩然無存。 想想都快崩潰了,但是我不能怪自己,矜矜怎么會有錯呢!只能扭頭去怪爹地,哪有人會因為自己女兒貪玩跑丟了,親自把美國FBI高層威脅一頓的啊,你毫不講理啊爹地! 于是當晚爹地再度來到我房間,美名其曰安撫我受傷的小心靈時,我鼓鼓囊囊地嘟起嘴巴,嬌聲抱怨道:“爹地你真討厭,為什么要這么大動干戈啊?!?/br> “討厭爹地呀?”蕭存反問我,佯裝大驚失色,“那可怎么辦呢,爹地特意空出三天日程來陪寶貝矜矜,既然矜矜不喜歡,那我回去喊助理重新安排?!?/br> 說罷作勢要走,我半信半疑看他:“等等,真的是三天嗎?真的都陪我嗎?” “當然?!?/br> 蕭存笑起來,寵溺地俯視我,又問我,“你不是一直說想要我陪你騎馬嗎?明天怎么樣?爹地帶你去看娜塔莎?!?/br>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睛里射出無限光彩,熠熠生輝。 娜塔莎是我八歲那年得到的生日禮物,也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小母馬。 來到我身邊時,她還很小,一匹通體雪白的小馬駒,如同冰原上覆著的皚皚白雪,又如同銀白月光披落人間。她有著一對水汪汪深邃迷人的大眼睛,白色皮毛之下是粉紅色的皮膚,四肢強健性情溫順。 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她。為她起名娜塔莎,意思即上帝的誕生。 娜塔莎是卡馬里奧白馬,非常罕見珍稀的品種,主要出現在美國重大節日的游行表演中。世界上大多數白馬一開始都是灰色馬,隨年齡增長毛色逐漸變亮,最終看起來像白色。唯獨卡馬里奧白馬是真正的純白馬,從出生起就是白色,并且一生保持白色。 娜塔莎雖然并非運動馬,但一點兒也不影響我對她的喜愛。她出生在大洋彼岸的卡馬里奧農場,爹地包機將她空運回來,和他的競賽馬們一同養在蕭家私人馬場里,又為她單獨配了馬工、獸醫悉心照料。馬場地處我們家鄉間莊園之內,一大片青草地寬闊無垠,空氣是香港島所缺乏的清新宜人。 莊園附一棟別墅,爹地用來招待貴賓的場所,陽光和煦的時候,邀請幾位顯貴人物來這里跑跑馬呼吸新鮮空氣,跑累了就去陽傘底下,靠著躺椅喝喝飲料聊聊天,享受平靜生活。 閑暇時爹地會特意帶我過去住兩天,教我騎馬。整座馬場只服務我們兩個人,傭人遠遠待命,每到這種時刻我總覺得天特別的藍,空氣里都彌漫著花香。 小時候我練習過一段時間馬術,說來慚愧,學得不算精湛,勉強能騎著遛彎兒不摔而已。 爹地親自把我抱到娜塔莎背上,然后他騎上自己的黑馬,在前面悠閑地小步開路。黑馬是來自荷蘭的弗里斯蘭馬,外型優雅鬃毛華麗,通體黝黑油光锃亮,有著“弗里斯蘭的黑珍珠”之稱,據說祖先曾作為全能戰馬參加過十字軍東征。 此刻它昂首挺胸地走在前方,陽光下黑色皮毛閃閃發亮,腳步高抬,優雅輕快,看起來風度翩翩,恰似騎在馬背上的爹地本人。 我穿一身定制的雪白騎裝,裁剪利落的襯衣搭配緊身馬褲,襯衣領口是絲絨花邊,水晶紐扣在炫目陽光下熠熠生輝,月白色收腰夾克,銀線刺繡作為裝飾,精致又典雅。 戴著黑色軟皮手套,握著韁繩,小步加緊跟在爹地身后,頭盔與長筒馬靴也都是黑色,與身下一整套黑色馬鞍相映成趣。 爹地告訴過我,他五歲那年擁有了人生中第一匹馬,設得蘭矮種馬,溫順可愛,活潑好動,是世家孩子們學習馬術的首選。爹地曾經騎著那匹小馬贏得了設得蘭矮馬速度賽的冠軍,一種專門為十歲以下的小孩子設置的馬術比賽。 可惜那匹馬兒沒能陪伴爹地長大,爹地成年后陸續擁有過好幾匹純血馬,全部用于速度競賽,他自己很少去騎,因為純血馬性情敏感容易激怒,非專業騎師難以駕馭。爹地更喜歡騎性格寬厚隨和的馬,在歐洲展覽會上一眼相中了這匹弗里斯蘭,當即重金拍回家,安排馬術師訓練參加盛裝舞步比賽。 爹地送我娜塔莎的時候,說希望我也能喜愛騎馬這項運動,希望這匹白色小馬能夠陪伴我快樂長大。 娜塔莎好乖好溫馴,格外親人,每次我準備鞍具的時候,她都喜歡湊過來和我玩鬧,頭搭在我的肩膀上,還用嘴使勁兒拱著,像是要把我往自己懷里攬。 每次跑完我都親自牽她回馬廄,離開時她仿佛心有靈犀,楚楚可憐地睜著那雙深色大眼睛望我,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眼淚。我一步三回頭,只見她粉色濕漉漉的鼻子卡在柵欄縫隙中,呆呆凝望著我遠去的背影,直至看不見為止。 后來娜塔莎果真陪伴了我好多好多年,比爹地陪伴我的時間還要長,還要久。 她美麗優雅,沉默無聲,親歷了我輝煌璀璨的少年歲月,陪伴了我衰敗頹唐的至暗時刻,是蕭家大廈傾頹的見證,是締結我過去與未來的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