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的祈禱與來自高天的注視(魯佩)
不算愉快的對話以伊昂娜的沉默告終。透過少女浮于表面的癡迷笑容,伊昂娜洞察了那之下海德斯塔姆家一脈相承的,不容辯說的傲慢。那樣的篤定源于心底的盲信,伊昂娜曾經在烈焰教會前無數次于信徒們臉上目睹。但柯露不同,她的盲信并非來自于信仰,而是來自于伊昂娜。 可擊碎一個人唯一的支柱是極其危險的行為,她會糾正柯露的想法,但并不希望魯莽地將她熔毀重鑄,于是只能沉默。 伊昂娜無奈地嘆氣,比起疲憊,更多是對于幼妹的縱容。她寬和地說:“好吧。我們現在不要說這個了。希望等到之后,能夠聽到你不同的回答?!?/br> 柯露再一次被伊昂娜包容了——和柯露所設想的一樣,和過往許多次一樣。于是她喜笑顏開,有一次不以為意地將這個不愉快的小插曲拋在腦后,黏黏糊糊地在王姐的臉頰上亂蹭。直到坐在車夫位置上的魯佩終于輕咳一聲示意時間到了,她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伊昂娜。 “唔——我還想和王姐多待一會兒呢?!?/br> 她委屈地皺著眉,片刻后又故作大方地說:“但王姐有正事,那也沒辦法了。我會等王姐回來的,所以——” 她眨眨眼,一如既往地露出了甜膩如蜜糖的笑容:“你要早點回來呀,王姐?!?/br> 伊昂娜安靜地注視著她。許久之后,她才緩緩點了點頭:“嗯?!?/br> 一直默默等待的魯佩看到兩人的談話結束,于是將伊昂娜抱上馬車,隨后駕車而去,消失在遠方的夜色之中。 叁溪鎮位于塞格帝國南方邊界,與分割國界邊陲森林相接,再往東南便是瑟維,往西南便是艾魯王國。王都焰心城雖然略微靠南,但與叁溪鎮仍然相距甚遠。保守估計,駕馬車也需要五日,也就是說在十一月十八日能夠到達叁溪鎮。 但在遠離焰心城后,魯佩便舍棄馬車,由她抱著伊昂娜前行。精靈是自然孕育的精粹,嚴格意義上來說算是元素生物,不需要進食也不需要睡眠,甚至感受不到疲憊與疼痛。魯佩作為從雷光中誕生的精靈,只要吸收雷元素力,便可以無休止地疾行。這樣自然是最為快捷的方式,伊昂娜也默許了。 盡管公主并不能算是嬌小,但魯佩要抱她仍然非常輕松。精靈公主抱著伊昂娜,用有力的雙手將伊昂娜護在懷中,讓她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口。 這是個非常曖昧的姿勢,無論是哪個塞格人見了,無疑都會露出了然的神情,斷定這精靈侍衛一定是某家小姐心愛的私有物,一個漂亮的寵物情人。但伊昂娜并沒有對此感到尷尬,因為她大半時間都在昏睡。魯佩的腳步相當穩健,即使伊昂娜偶爾從混沌的沉睡中醒來,也只能聽到侍衛長平穩的心跳,看到急速掠過的模糊景物與一閃而過的紫色雷光。 然而這樣順風順水的旅程,卻在十一月十六日時被終止了。 白發的精靈猛然停下腳步,樹林間穿梭的閃爍雷光忽然消散,片刻后又倏然歸于精靈的身側,焦躁不安地滋滋作響。 遠處淡色的山峰棱角凌厲,披著一身慘白的雪色,沉默地投下陰影。粗壯的樹根虬結纏繞,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地表之上,截斷了鮮有人至的小路。而在那生了厚厚青苔的樹根之上,黑袍的陌生人無言地佇立,手中的匕首寒芒凜冽。 黑袍的刺客右足直立,左腳則微微屈起,輕輕搭在地上。魯佩的目光與刺客的目光片刻交匯,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曾經的獵人立刻認出了屬于猛獸的雙眼——充滿仇恨的雙眼。 面對這樣的猛獸,呵斥無用,退避無用。剎那間雷光暴漲,以魯佩為圓心四散而去。堅硬堪比鐵盾的百年樹皮在雷光的威勢之下化為焦黑,搖曳的樹葉在紫光之中被無聲消解。而刺客卻無懼不退,化作一道白色的閃電,穿過了那聲勢浩大的雷光,如利箭般瞬息而至,將距離縮短至僅僅一臂之遙。 充斥了刺客空洞雙目的情感乃是仇恨。但刺客高舉匕首,口吻卻悲憫而平和,仿佛在拙劣地模仿著圣徒。 “——懺悔吧?!?/br> 魯佩單手抱著伊昂娜,迅速抽出腰側的長劍,格擋住了這一擊。匕首與長劍相碰,激起一陣鏗鏘之聲。 但自始至終,刺客的目光不曾在侍衛長身上停留。她的眼中,只能倒映出伊昂娜的臉龐。 早已驚醒的公主冷靜地回望著她。伊昂娜能看見,刺客的臉龐被面罩遮蔽,但那雙目是罕見的橙黃色,如同墜入大河的太陽。 沒有任何言語,公主只是抬起了右手。她的動作優雅而從容,抬起的高度正巧達到刺客的眉心,溫柔得像是要在上面輕輕一點,如同斥責不聽話的孩童。 但朝刺客眉心而去的并非溫熱的手指,而是迅疾的風刃。閃電在面前炸開,過高的亮度讓伊昂娜微微側首,但在余光之中,她隱約看見尚有余力的風刃劃破了刺客的面罩,露出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 伊昂娜微微一怔。 那一刻她看到破碎的雕像,看見染血的法衣,聽見戰爭的號角。 “……梅……?” 而僅此一瞬,她便失了先機。她失去了這一秒,而刺客抓住了這一秒,猛然翻掌,刺向魯佩的脖子。經驗老到的侍衛長穩穩地接下這一擊,不費吹灰之力??墒聭B卻在下一刻脫離了預定的軌道,那把平平無奇的匕首如蛇般詭異地扭曲,仿佛忽然間活了過來。刺客松開了緊握的手,那匕首便調轉方向朝伊昂娜撲去。 伊昂娜下意識地后仰,但她就在魯佩的懷中,避無可避。千風聽令,在她的面前狂亂地穿梭,試圖阻擋那蛇行的匕首,卻無濟于事。 詭異的匕首像是不會受任何元素力的影響,沒有絲毫停頓,直直朝伊昂娜的胸口扎去。魯佩甚至來不及駭然,下意識地想要用手臂去阻擋,那匕首卻靈巧地繞過,只在她的手臂上留下蛇鱗般冷冰的觸感。 而后血花四濺。 魯佩瞳孔猛縮,周遭雷光爆裂,這片森林之上的高天都在剎那間暗沉,雷聲隆隆。刺客甚至沒有去拔那把奇異的武器,急急地后退,而后電光一閃,自林間消散。 魯佩無心去追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懷中少女的身上。精靈引以為傲的武藝在此刻毫無作用,元素生物對于人類的生理結構知之甚少,躁動的雷元素力也不可能讓少女的傷口憑空愈合。 魯佩一向肅穆的神情更加冷峻,她深深皺眉,精靈只有淺淡的情感,但此刻也忽然感到了后悔——早知如此,或許不該聽公主殿下的話,自恃迅捷甩掉暗中跟梢的女王親衛。 更糟糕的是,那怪奇吊詭的匕首就這樣在魯佩的目光中融化成了一片金色的光芒,順著割裂、涌血的傷口消失在了伊昂娜的身體之中。伊昂娜原本半睜著眼,微微蹙眉,正看著魯佩,似乎欲言又止。但在那匕首消失之后,伊昂娜的目光便變得呆滯,而后漸漸地合上了雙眼。 魯佩心中一緊,將長劍的劍刃靠近伊昂娜的鼻尖,看見那劍刃上泛起薄霧才勉強放下心來。一向鎮定自若的侍衛長眉頭緊鎖,只能先找出隨身攜帶的傷藥為公主敷上,然后握住伊昂娜的手,小心地為她注入些許雷元素。 當初她從河中抱出伊昂娜時她便發現,這個孩子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精靈血脈,這也是魯佩對她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比起普通人類,伊昂娜能夠直接地接受些許的元素力。魯佩希望能夠通過這種方式讓伊昂娜的傷口加速愈合,但卻無濟于事——伊昂娜的那位祖輩并非從雷電中誕生,而是千風之子。 懷中少女的鮮血還是涌出,連傷藥也不能使這詭異的傷口愈合。 魯佩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從未感受過的沉悶心緒壓在心尖,甚至連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她抱著少女,好像這樣就能禁錮住她逐漸流失的生命力??蛇@不過是毫無意義的掙扎,她以前從來不做無意義的事情。 她何曾如此狼狽過。感到沉悶,感到呼吸困難,像是墜入河流,正在窒息。這樣奇怪的反應,簡直像是在失魂落魄。 簡直像個人類。 可她分明是千萬精靈中平平無奇的之一,她能夠模擬一切人類的神情,卻不擁有人類的情感,一切生理反應都源于元素力的波動。 但此刻周遭的雷元素力仍然充盈而純粹,沒有暴動,也沒有匱乏。 ——既然如此,為什么會感到窒息。 魯佩沉默地伸出手,輕輕地懸置在少女的傷口之上。 她曾經在叢林間孤身獵殺亞龍,也曾經在黑夜中踏過血海踽踽獨行。她的腳步從不停留,她持弓的雙手從不動搖。 但此刻她的手在顫抖。甚至她的聲音也在顫抖。 她想,也許此刻她也算是人類。 她說:“神啊——” 精靈信仰大地、河流、天空,信仰自然的一切。她們相信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有其靈粹,唯獨不信仰神明。 但此刻,她在祈求。她虔誠地祈求,祈求遠在高天之上的神明能夠在她的身上注視哪怕片刻。 “烈焰女神,求您庇護您的子民。復仇之神,我愿意向您俯首稱臣。愛之女神,求您片刻憐憫。告死之鳥,請您暫且寬恕這個脆弱的靈魂。光輝女神,我懇求您的仁慈……” 她幾乎是祈求了所有她所聽聞的神明,自太古至如今,無論那位神明是否已經被認定隕落。最終她說:“神啊,求您了。只有一位就好,救救這個孩子吧?!?/br> “至今為止,神明對我已經太過寬容,收取利息也是理所應當。但我今日仍然……要忍羞向神明禱告。神啊,希望您福佑她,讓她今后的道路永不偏移,讓她能夠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br> 精靈垂下頭,如同一座虔誠的殉道者雕像。 自然之精粹強烈的愿景直至天聽,在這一瞬竟然突破了凡者與高天間的壁障。 她聽見神明們竊竊私語,她聽見來自她目不能及的高天的嗤笑與蔑視。她聽見有誰快意地大笑——那是誰?難道是以異教徒的苦痛為樂的烈焰女神阿瓦蘭嗎?她聽見有誰默然無語地扇動翅膀——那是誰?難道是鐵面無私冷心冷情的告死之鳥嗎?她聽到了太多太多的惡意與默然,但最后,她聽見有誰笑著詢問—— “精靈啊,”不知名的女神詢問她,“你為什么要為這與你毫無關聯的孩子求情?” 她回答:“神啊,我不理解人類的情感,但我此刻卻擁有了人類的情感。我仍然不理解,但我不想讓她離開啊?!?/br> “精靈啊,”不知名的女神要求她,“我不會認同這樣含糊的祈求與回答。你要直視它,如同直視你的太陽!” 她回答:“神啊,可我是自然的精粹,人類的情感要如何分辨?” “精靈啊,”不知名的女神勸導她,“你想要哭泣嗎?你感到窒息嗎?你在水流之中嗎?回答我!回答我!快!快!快!” 精靈一時無言。一道刺耳的笑聲遮蔽了女神的聲音:“精靈!精靈也配嗎!精靈也懂嗎!不敬神明的牲畜,無父無母的孤魂!” 她呆住了。她低下頭,看見懷中少女的臉蒼白卻平靜,一如往常,仿佛下一刻就會拾起玫瑰,朝她微笑。 她回答:“我想要哭泣,我感到窒息,我就在水流之中。我想我在愛她。神啊,我想我在愛她?!?/br> ——于是,那尖利的笑聲不再響起。 “精靈啊,”愛之女神回應她,“可憐的孩子?,F在你是我的信徒了。去得到她的愛吧?!?/br> 精靈將掌心朝上,一支白色的百合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手上。 她將百合輕輕放到少女的額上,輕柔得猶如親吻。 血之花停止綻放,涌動不止的熱流漸漸干涸。而后,沉睡的公主緩緩睜開眼。 她那金色的,如同融化的黃金般的雙眼不復之前深邃,干凈而清澈,看她的眼神疑惑又認真。 一片純白的,如同嬰孩一般的,澄澈純粹的目光。 魯佩一時竟然不敢說話,仿佛害怕驚醒她。 伊昂娜困惑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你叫什么名字?” 她說:“我認得你。我知道你是我的愛人——但是,真奇怪,我好像不記得你的名字?!?/br> “……” 魯佩愣住了。但是下意識地,她第一時間并沒有將注意力放在伊昂娜口中“我的愛人”這一稱呼,而是想:她看上去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但——太好了。她看上去比之前更輕松,世界在她的眼中重新變成了光輝燦爛的金色。 魯佩握住她的手,讓公主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魯佩,”她的嗓音竟然帶著一點喑啞,“我叫魯佩?!?/br> “沒有姓嗎?” “沒有?!?/br> 伊昂娜輕輕點頭,目光有片刻放空,似乎是在回想。但過往許多記憶都被霧氣籠罩,她朦朧地察覺到不對,卻下意識地不去深思。她的記憶飄飄蕩蕩,好像回到很久以前,又好像只在眼下。 她說:“雖然我們是愛人,但既然你自我介紹了,按照禮節,我也應該自我介紹?!?/br> 她說話時咬字有點過重,與平常輕柔和緩的語氣不同,透著一股孩子氣的認真。 “我叫安德莉婭。安德莉婭·光輝?!?/br> 我一整個寫嗨了。 此刻的我:純愛和打戲就是最dio的! 但可能過幾天就開始覺得混沌惡更帶感了。笑死。 說到西幻就繞不開神。本文的劇情其實也和神緊密相連。 ……雖然是個黃雯。但就算是黃雯,不加點什么帶感的私貨我就不得勁。光寫rou我不得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