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
當瑯注視著培養皿中的那個孩子時,她覺得那群實驗員的腦子全都瘋了。 淡綠色的營養液里有個赤裸著身體的女孩,歲數在十五六歲的樣子,而她的實際年齡可能只有兩三歲。金龍集團想要培育出完美的人類,他們早已不滿足只生產戰斗性義肢,他們更想創造最強大的戰士。 在這個女孩之前,有無數已經失敗的產物。他們選取他們所認為的最優秀的人類的基因,進行改造和培養,同批次培養了二十個胚體,十男十女,他們分批次解凍和培育,最后只剩下這一個孩子尚未進行實驗。 “讓他們長大并不是難事,困難的是他們的社會化教育階段。我嘗試各種可能,包括讓他們從小生活在一個普通家庭,或者直接替換電子腦,將普世的道德觀和價值觀直接輸入到他們的腦子里,但是都失敗了。他們天資聰穎,與普通人格格不入,共情能力極差。這樣帶來的結果是他們不愿意服從公司的指令,團隊合作能力差,極易失控。Xx-03的前一個孩子,是個冷酷無情的變態殺人狂。他在社會化階段十分優秀,待人和善,表現出領袖特征等令人滿意的特性。但是一旦給予他自由,他很快脫離公司的監控,開始為非作歹。Xx-03是我最后的孩子了,你必須成功?!?/br> 說話的是個缸中之腦,他們稱呼他為:“王博士?!迸菰跔I養液中的大腦極具視覺沖擊性,哪怕瑯早已習慣腦漿橫飛的場景,但一個能通過機器傳聲的大腦還是會讓人毛骨悚然。無人知曉他還擁有人類身體時的模樣,為了科學與實驗,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悖論,他無需享樂,無需天空與鮮花,他與機器交互,24h幾乎不間斷推進實驗。因此,他比任何人都不想再看到失敗。 “如果希望控制簡單,怎么不直接發展機器人?!?/br> “你指望那些愚蠢的程序?機器永遠只配當人類的工具。你看看她,多美啊。完美的身體比例,擁有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的基因,她勢必會成為傳奇?!?/br> 很好理解,在此過程中,王博士扮演了“造物主”的角色,他很享受創造人類的過程,但他顯然缺乏慈愛之心。他將這些克隆人當做自己的展品,而不是真正的孩子?,槻欢@些瘋狂科學家的執念,她對人類的未來感到悲觀,才不在乎什么完美人類會不會存在。她對自己的命運更悲觀,一想到馬上這個克隆人要成為自己的搭檔,她便感到苦惱?,槻皇鞘裁幢S龁T,她沒有那個能力去引導這個如同白紙般的孩子。 “為什么要推薦我當她的搭檔?”瑯不禁問。 王博士發出嘶嘶電流聲,他在表達不滿:“這是公司的決定?!?/br> 王博士也不想把自己寶貴的試驗品教給這么一個完全不懂得珍惜的門外漢。他合理懷疑這不過是上層希望叫停自己實現的一個借口罷了。教給瑯和Xx-03的第一個任務便艱難無比,她們要去廢土尋找某個墜毀的飛行器。廢土充滿驚險和刺激,冒險家能在那里遇到各種令人震撼的故事,無論是長著三個頭的惡犬還是有翅膀的蜥蜴,都能在廢土遇見。倘若只有瑯一個人,這樣的任務相當簡單。當她身邊跟了個孩子,事情將變得完全不一樣。 無論是王博士、瑯,還是那個沉睡的孩子,他們的意見都沒有用。只需要一個指令,她便被喚醒,重新成為人類。而重返社會的第一步,自然是要給予她一個名字。她被叫做沃爾夫。 瑯拒絕在實驗室和沃爾夫見面,她不想與自己的新搭檔培養任何感情,與人交流使她覺得麻煩,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完成任務。 瑯真的在自己業務員的生涯中獲得過樂趣嗎?她經常出差,前往各種不一樣的地區,完成各種各樣的任務。在奔波中,她的頭腦變得遲鈍,她不必思考任何有關“意義”的問題。她謹遵指令,不斷完成任何行為,不必思考指令背后的邏輯??伤_實做不到完全成為一個傀儡,這也是她一直墊底的原因。 在等待他們調試沃爾夫的時間里,瑯算是放了個小長假。她想不到哪里是可以度假的好去處,于是訂了一張前往月球的機票,她沒有準備任何的出行計劃,她在一家高端酒店里消磨時間。她很久沒有睡在柔軟的床鋪,醒來就能有美味的食物供應。房間很安靜,一打開窗戶外面便是遼闊的太空。這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讓瑯足足安睡了三天。她躺在床上,抬頭看著酒店的水晶燈,腦海里終于沒有指令的聲音,就只剩下她自己與自己相處。她昏昏沉沉地爬起來,因為久睡而渾身酸痛,頭疼欲裂,她決定出去散散步,找點提神的咖啡。 瑯懶得洗漱,干脆戴上帽子和口罩。幾年前她還在曙光城,她怎么也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出入這樣高檔的酒店。她搖搖晃晃走進電梯,下降幾層后,一堆穿著時髦的年輕人蜂擁而入,他們染著夸張的發色,戴著個性的首飾,他們充滿活力,嘰嘰喳喳地談論著?,樅茏杂X地躲到角落里,她和這些年輕人的年紀相仿,但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他們談論著接下來要去哪場派對,爭論哪一部游戲更好玩?,槾瓜卵酆?,她的目光落到一個矮個子女孩子身上,她穿著一件短黑色皮衣,里面搭配一件棕色的吊帶,下半身則穿著一條寬松的牛仔褲。她的打扮倒是蠻符合月球人的復古潮流,她就像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某個地下樂隊的貝斯手。她的頭發被染成橘紅色——瑯一直蠻喜歡紅色頭發的女孩?,樀囊暰€久久沒有從這個女孩的身上離開。他們停在第七層便離開,紅發女孩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回頭望了眼電梯,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 瑯永遠也不可能搞錯這個笑容的主人。 她怎么忍心讓那群惡魔將她的記憶抽離,她怎么能在那樣的悲傷后選擇將她們全部從自己的世界里扔掉?那些悲傷和那些歡愉全部消失,一切都變得不重要。到底怎樣的變故將這樣一個堅強的女人壓倒? 女伴呼喊露的名字,她快快的趕上他們,她以為自己看錯了,瑯怎么可能出現在這里。 瑯差一點就呼喊露的名字,但她想起過去的種種,沒有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電梯門緩緩關閉,世界又再一次安靜下來。 瑯一點都不喜歡月球。她選擇來月球,當然有一半的原因是露。她們自高中畢業后就沒有任何聯系。她遵守當初和露母親的協議,用她們的關系來換取一個遠大前程。她應當繼續保持沉默,哪怕露在她面前怎樣的崩潰與心碎都沒關系?,槺疽詾樽约焊静幌矚g她,至少她覺得自己對露的嫉妒會大于愛意。但當意外的重逢發生,她下意識的留念就已經夠說明一切。她愛她,哪怕已經過去這么多年,她還是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認出她?,樖Щ曷淦堑刈叱鲭娞?,一股沖動讓她頭暈目眩。她想現在就沖上樓,抓住露的手,告訴她自己很想念她——她確實這么做了。 當她沖上七樓,走廊盡頭電子音樂的聲音若隱若現,她很輕松地便找到這個私人派對的入口。一個裝模作樣的保安待在門前,他攔住瑯,問她是不是有邀請函?,樐贸鲡n票輕松賄賂他,她正大光明地走進夜店。 昏暗的燈光、嘈雜的音樂,周圍縈繞的各種香水和人體散發的荷爾蒙的味道,這些都能輕而易舉地讓瑯回憶起她那可悲的童年。這也使得她冷靜下來?,樆宋迥瓴抛叩竭@里。她終于有資格進入露平時會居住的酒店,能參加她用來享樂的宴會,可這不代表她們之間的鴻溝消除了。她是個小小的業務員,過著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她的雙手早已骯臟無比,她的靈魂也不再輕盈,她又如何再去與露相見? 所以,她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露在人群中落落大方,和朋友們快樂的交談著?,樤诎膳_入座,點了一杯特濃咖啡,假裝漫不經心的觀察著露。不一會兒,露和朋友說了幾句話,也朝著吧臺這邊走來?,樳B忙低下頭,緊張地攪拌著咖啡。 “給我一杯夏日憂傷?!甭断蚓瓢牲c單,瑯有那么一刻還是蠻希望露能注意到她。調酒師從吧臺后拿出幾個小試管,糧食是寶貴的資源,用來釀酒就變得奢侈。市面上多數罐裝酒水都是由酒精調和而成的,口味無限接近過去的酒水的“冒牌貨”。但是酒吧的這些試管不同,這里面才是各種由糧食發酵而成的美酒?,樦獣悦恳环N顏色代表著哪些酒,白色是伏特加,粉紅色是干紅,綠色是香檳。但至于這些酒口味到底有什么區別,她便不怎么知曉。她還沒有吧臺高的時候,經??s在臺子里面,看著調酒師cao作。 “戴著口罩真的能喝東西嗎?” 露從調酒師的手上接過一杯淡藍色的飲料,轉過身問瑯?,樀膭幼饕幌伦泳徒┳×?,她沒有回答,露也不在乎她回不回答,只是在自言自語:“這里太吵了?!?/br> “你不喜歡熱鬧嗎?”瑯輕輕地問。 “不。我只是不喜歡孤獨?!甭锻颥?,問道:“你有人陪嗎?” “沒有。我是這個酒店的客人?!?/br> “那你肯定就是觀光客了。第一次來月球?” “是的?!?/br> “月球一點都不好玩,無聊死了?!?/br> “我感覺我根本沒有離開過地球?!?/br> 聽到這話,露笑了起來:“但是我不準備離開月球了。相比較而言,地球可能更無聊?!?/br> “原來你不是月球人?!?/br> 瑯在裝模作樣,露喝光杯子里的酒,又找酒保要了兩杯烈性威士忌?,樝胱柚顾鹊倪@么猛,但是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她將自己置于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要么將這個謊言編制下去,要么現在就摘下口罩,她缺乏勇氣,她寧可一次次的欺騙自己,欺騙露。這不公平,這也很殘忍。 “你的聲音,很像我認識的一個朋友?!闭f著,露似乎嘆了口氣:“明天,中央會場那有一場化裝舞會,似乎是個打發時間的好去處。我準備去。你去的話,說不定會在那里遇見我?!?/br> 這話聽起來像是某種邀約,但瑯不能確認。DJ又換了首節奏更加律動的舞曲,露的朋友在舞池揮手,讓她過去跳舞?,樕眢w緊繃著,連和露四目相對的勇氣都沒有。露走后,瑯像是逃命般飛快地離開吧臺。她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