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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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晚間,師杭原想挪去小榻就寢,卻被男人攔住了。 “我吩咐蔣祿另取了條被褥來?!?/br> 孟開平將床鋪好,指著那一左一右隔開的兩個枕頭道:“你睡你的,往后我不會亂碰了。大夫說刀口這兩日還沾不得水,但我已經擦過身了,等再好些,我便日日洗漱完了再睡?!?/br> 師杭停下腳步,怔住。 接著,孟開平又垂下眼,歉然道:“筠娘,白日里我說的那些話絕非真心,更無意傷你。你信我,那樣的混賬話,我今后絕不再說?!?/br> ……原來這男人也會真心悔過?她還以為他永遠不會錯,哄她的話也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師杭望著他沉靜的眉目,幾乎難以置信,默然良久才道:“何必如此?!?/br> 聞言,孟開平也有點驚訝,當即反問道:“你不惱我?” 但師杭面不改色道:“將軍,你沒必要縱著我。你這樣,于我而言沒有半分好處,只會讓我沉溺在從前的富貴鄉里?!?/br> 孟開平根本沒料到她會如此回答。這女人生得太美,宜喜宜嗔,一顰一笑都能牽動他的目光。孟開平以為自己會喜愛她所有模樣,可現下他才發現,原來他討厭她平靜時的模樣。 這種平靜不是心緒的平和,而是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他如何說、如何做,吵鬧歸吵鬧,即便他不肯向她低頭認錯,她也不會怎樣。因為她將自己的處境看得太透徹了,也太無情了。 一瞬間,孟開平的心像被浸在寒冬臘月的冷水里。任是無情也動人,即便看出她對自己沒有分毫情意,他也不愿放手。事情已經漸漸偏離了他的預期,再這樣下去,恐怕遲早有一天他會背棄自己的誓言…… “將軍?” 一聲輕喚驚醒了他。孟開平暫且放下思緒,抬頭,卻見師杭不解地望著他。少女的眼睫纖長,像黑色的羽,飄乎乎落在他的心口上。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孟開平暗暗下定決心。他要在那種難堪局面發生前安排好一切,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 他要為自己覓一門親事。 然而,師杭對他方才的所思所想毫無知覺。她不再將東西挪去小榻,將燭火熄了后便欲上床休憩。 難得,孟開平也老老實實躺了下來,闔眸似睡。往常他總要嬉皮笑臉動手動腳一番才算罷了,今日卻睡得極規矩,甚至可以說有些拘謹。師杭心中納罕,但也沒有多問。 總歸他倆是注定同床異夢了,那他究竟做的什么夢,又與她何干? 這一晚丑時,師杭半夢半醒間隱約聽見有人叩門。那聲音極小,她又太困,一開始只當是錯覺罷了。直到后來聲音漸大,還沒待她起身,男人便披了件外衫翻身下床。 “……什么事?” “……回將軍,是揚州傳來的戰報?!?/br> 一片暗色中,師杭豎耳靜聽,可惜只聽到這兩句。男人不知是防著她還是怎的,開門去了院中議事。因為傷重未愈,她還聽見他微微咳了幾聲,不過很快便被他壓下去了。 孟開平回屋時,約莫已經過去了一盞茶。夜深露重,他渾身都沾滿了寒意,師杭挨到他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嗎?”她輕聲問道。 孟開平盡量放緩動作,沒想到還是將她吵醒了,便斂目開口道:“放心罷,離咱們遠著呢?!?/br> “揚州……怎么了?”師杭追問道。 聞言,孟開平掀被的動作頓了一頓。他似乎不太想告知她,但終究架不住她的好奇心:“我若說了,你不害怕?” “不怕?!睅熀及霌纹鹕?,借朦朧月色側望著他的面龐。 男人的鼻梁很高,輪廓堅毅,在月色下莫名顯出幾分雋永氣質。他突然伸手攬過她,長嘆一聲道:“青軍首領張明鑒被擒,揚州攻下來了?!?/br> 師杭更不明白了,他們叛軍又奪一城,難道不是應該像攻破徽州時一般大加慶賀嗎?見孟開平長久不言,她思索片刻道:“張明鑒何人?揚州城守將竟不是鎮南王孛羅普化?” 孟開平搖了搖頭,簡略同她解釋道:“張明鑒麾下青軍以青布為號,百姓又稱‘一片瓦’,黨眾暴悍,專事剽竊,聚眾淮西。去歲,孛羅普化曾以元帥之位招撫,張明鑒反倒直接率兵攻占了揚州。孛羅普化逃至淮安,已為趙均用所殺?!?/br> 趙均用何人,師杭亦不知,不過她還是大致捋清了來龍去脈:“所以,現下你們又將張明鑒趕出了揚州城?” “不止是趕出,他已被押往應天?!泵祥_平點了點頭,不過濃眉依舊緊皺。 見他愁眉不展,師杭沒由來也有些擔憂。局勢太亂,例如這揚州城,前日姓元,昨日姓張,今日姓齊,明日還不知姓甚名誰呢。即便他們此刻牢牢占據了上風,未必能保得長久安穩無慮。 “聽聞你們那位平章大人用兵如神,麾下將領個個驍勇?!睅熀伎吭谒麘牙?,忍不住勸慰他:“更何況,揚州距此并不算太遠?!?/br> 師杭從未見過孟開平這般郁郁情態——男人怔怔望向頭頂的幔帳,眸光暗淡,似有千言萬語抑于心底。論理,這些話她不該說,可她早就是他們營里的人了,再講究也無益。 “筠娘?!彼@樣沉聲喚她:“其實很多時候,我也會覺得無能為力?!?/br> 他曾對她說過,這亂世很糟,但應當不會更遭了。沒想到現實總會給他狠狠一記當頭棒喝。 師杭惶惶然覺得不妙,正欲起身點燈,卻被孟開平止住了。她偏過頭,任他拉著自己的手腕,輕聲地、一字一句道:“繆將軍受降張部后進城,發現整座揚州城只剩下十八戶人家了?!?/br> 周遭昏暗死寂,明明還未到冬日,師杭只覺得后頸一陣陰寒,似有冷風拂過。 “……人呢?”她已經開始打顫了:“都逃出城了嗎?” 孟開平瞧出了她在害怕,更不愿讓她知道這些殘暴血腥之事,干脆打斷道:“罷了,快睡,總歸不是你該cao心的事?!?/br> “我要聽!”師杭卻不肯就此罷休:“孟開平,你說過不許我獨坐高樓,要讓我見識這世道之艱的?!?/br> 男人對上她澄澈的杏眸,好半晌,終于肅著眉目澀然道:“青軍雖劫掠百姓之財,但不過叁月便耗盡了糧草,食不果腹。張明鑒以城為據,屠居民為食……”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軍嗜食人,以小兒為上,婦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揚州僅余十八戶,然張部仍眾數萬,戰馬二千余匹……” 男人緊緊握著她的手,力道之大,仿佛這世上只剩下他們兩個清醒之人。 “筠娘,以人為糧,這便是當今的世道?!?/br> —————————— ——————————————— 吃人,真事。 據說張明鑒還把朱元璋派去的使者給煮了吃,連老朱都看不下去這種非人行為,立志速速將他逮到應天給砍了。后來青軍歸降朱元璋部,某些人依舊繼續這種風氣(比如圍攻常州的時候),可見不一定是因為缺乏糧食,有些人是吃上癮了…… 古代打仗其實非常血腥,絕不是電視劇上濺點血那么簡單。冷兵器時代,那真是斷肢亂飛,血能把人臉糊得啥也看不清,尸體壘成小山頭,逮人就砍。至于亡國破城這種,我只能說小孟主動請命來徽州,已經盡量將傷亡降到了最少。一將功成萬骨枯,沒有不流血的革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