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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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杭醒了。 碧紗帳外,人影憧憧,她坐起身掀開床幔,倒將床榻下守夜的丫鬟綠玉唬了一跳。 “姑娘,怎么這會子便醒了?”綠玉忙替她披了件外裳:“眼下寅時叁刻還不到呢,您才歇了兩個時辰……” “綠玉?!睅熀纪蝗贿∷氖?,抬頭,定定地看著她:“外頭有戰鼓聲?!?/br> 綠玉霎時被她空茫的眼神嚇住了。片刻之后她才想起柴嬤嬤的叮囑,便輕拍師杭的手,柔聲安撫道:“姑娘是魘著了,哪里有什么戰鼓聲?奴婢一直聽著呢?!?/br> 真的沒有么?可師杭連指尖都在泛冷。 方才,她切切實實是被一陣戰鼓聲驚醒的。那雄渾的戰鼓聲裹挾著千軍萬馬,氣吞山河滾滾而來,其中仿佛還夾雜著無盡的鮮血與哭喊。 師杭無法再繼續入睡了。內室里,綠玉和綠蠟兩個丫鬟侍候她凈面梳妝,而外間的那些小丫鬟們不知為何,今日總不住地走動,發出些竊竊聲響。 “柴嬤嬤一時不在,她們便這樣沒規矩?!?/br> 綠玉說罷,綠蠟卻偷偷瞧了她一眼,低下頭沒有接話。 聞言,師杭默了半晌,只問道:“昨夜可有人來過我這兒?” 兩人替她梳發的動作皆是一頓,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姑娘都歇下了,自然是沒有的?!?/br> 師杭望著銅鏡中那張姣好面容,眨眼間,幾乎快要落淚。她深吸一口氣,將頭上簪好的珠花與釵環都去了,只留一條紅羅發帶,然后綰了個再簡單不過的螺髻。 綠蠟怔怔地看自家姑娘盤發,又聽見她喚外間下人把少爺領來她這里,終于壓不住心中的悲戚之感,垂下頭抹淚。 師杭看她難過,反而淡淡地笑了:“瞧你,尚不至如此?!?/br> “奴婢該死……”綠蠟跪下,哭得更厲害了:“昨夜、昨夜夫人來了,卻只在榻邊瞧了您一眼又走了,還不許奴婢和您提起……” 話已出口,綠玉也跪了下來:“姑娘早做打算罷!老爺與夫人都去了府衙,府內下人也散了大半,外頭情形實在不好了!” 師杭低頭,這兩個陪了自己十數年的丫鬟并隔簾外跪著的其余人,都在等她的一句話。 府中諸人是去是留,最后只能由她這個十五歲的少女裁決。 “……都去罷?!?/br> 一片靜謐聲中,少女的嗓音如珠似玉,字字句句卻又鏗鏘有力:“眼下現銀是結不了了,時局所限,想來米糧倒更金貴可用些。一會兒開了庫房,諸位自便?!?/br> “這府中的值錢物件,除官家所有,諸位看上什么便拿走什么;只是不可貪心,恐誤性命?!?/br> “咱們主仆一場,今后,生死有命,各謀出路罷?!?/br> 聽了這話,屋內好些人暗暗松了口氣,立刻爬起身收拾包袱去了。這回的叛軍陣前高懸“孟字旗”,傳言主將驍勇非凡,自旌德、績溪、休寧起,一路打到了徽州城,連戰連勝。 倘若再不逃跑,真真與等死無異。 綠蠟猶豫許久,終于還是開口道:“姑娘,奴婢對不住您。但奴婢家中還有爹娘和兄姊,不能不顧……今生恩情只得來世再報了!” 說罷,她在師杭腳邊重重磕了個頭,滿臉淚痕地退出去了。 外頭的天色已然大亮,至此,唯有綠玉一人依舊跪在房中不肯起身。師杭不忍心,嘆了口氣勸道:“你放不下我,我明白,可你也得替自個兒多想想。日子還長,何必了結在這兒?等城破了,你們就趁亂出去,找個安穩地方過日子。都好好的,別再回來了?!?/br> 綠玉哽咽道:“姑娘這是體諒奴婢還是看不起奴婢?奴婢與綠蠟不同,她是家生子,有牽有掛,奴婢卻是被夫人從拐子那里買下的。奴婢自記事起就跟著姑娘,日日相伴,說句逾矩的,便是尋常人家的親姐妹也遠不及咱們這樣的情分。姑娘此刻趕奴婢走,今后便是能僥幸逃出一條命來,下半輩子也難心安!” 她越說越平靜,右手卻拔下了發上的銀釵:“姑娘若不肯遂了奴婢的心愿,倒不如立刻了結于此!” 師杭大驚,趕忙上前攔她,一時之間,兩個女孩都跪坐在地相擁而泣??墒菧I水阻擋不了叛軍的腳步,師杭心中清楚,前方便是刀山火海她們也只得迎難而上。 于是,她竭力冷靜下來,取出脖間一物道:“這是阿娘昨夜留給我的,她可曾說了什么?” 那是一枚青玉鏤雕鶴鹿同春玉佩,綠玉只瞧了一眼,又細心地將它掖回了師杭的衣襟之中:“姑娘千萬收好這物什,等出了城,便想辦法去鄱陽尋符光符將軍,示之此物?!?/br> “鄱陽……符光……” 師杭對這個姓氏頗為熟悉,但這并不是最緊要的——鄱陽與徽州之間山高水長,僅靠自己,她根本沒有把握能成功抵達。 正想著,她余光不經意發現簾外立著一人。 “弈哥兒!”她驚喜喚道:“快來阿姐這兒!” 師棋年方五歲,正是調皮好動的時候,家中近些時日氣氛凝滯,他還懵懵然不知發生了何事。眼下,他一聽阿姐喚他,便立刻咧嘴笑著跑過來。 師杭愛憐地摟住他。她只有這么一個幼弟,倘若爹娘今后不在,她就是他的靠山。 “何時走?”師杭秀眉緊蹙,心中止不住擔憂:“遲則生變,此事拖延不得?!?/br> 顧及著一旁的小少爺,綠玉壓低聲音道:“夫人教咱們聽戰鼓聲。等下一次戰鼓聲響,約莫天色已暗,柴嬤嬤回來,咱們便可以出府了?!?/br> 師杭想了想,這一路艱險難料,旁的且不論,多少應當備些盤纏。她剛要開口同綠玉細細商議,便聽見外頭鼓聲驟響。 頃刻間,屋中叁人的臉色都變了。綠玉是驚詫,師棋是害怕,而師杭卻是滿臉慘然。 因為這鼓聲太不尋常了。 自遠處天邊幽幽傳來,聲聲切切,撼人心魄。其中所蘊的蒼涼與悲壯,如垓下之歌,就算她不懂兵法也聽得出,這絕不是進攻沖鋒的信號,而是潰敗撤退的絕唱。 “城破了……” 師杭猛地起身,不顧一切就要往門外跑。她似乎都能親眼看見城樓那處的慘烈情形,血漫江河、尸橫遍野,而她的爹娘還在城樓上??! “姑娘,不能去!”綠玉死死拉住她:“您若是去了,老爺夫人的苦心便全白費了!” 師杭撐不住歪倒在榻上,失聲痛哭,而師棋也在一旁望著阿姐驚恐嗚咽。綠玉心疼地安撫道:“這會兒什么都來不及了……姑娘,無需再等任何人了。您同我換了衣衫,立刻帶著少爺出府?!?/br> 聞言,師杭終于徹底明白過來了,她高聲質問道:“那你怎么辦?你假扮成我,然后代我死嗎?” 綠玉溫柔地看著她笑,默然不語。 只有徽州路總管師伯彥之女“師杭”身死,姑娘才可徹底舍棄這個身份,從頭開始。等姑娘離府,她會用一把火將這個秘密永遠埋葬。 她們相伴十數年,又怎會不清楚對方的心意?但師杭還是搖頭,堅定道:“要么我們一起走,要么就一起留下?!?/br> 不得其志,雖生猶死。她自幼受的教導是愛惜眾生,而非只愛惜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