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亡靈之心
約翰的事情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這些年無人去觸碰的和平表象。 史基揭露約翰的事情只是個開始,他今夜已經打定主意要把這些事情全都和盤托出,小姑娘不能永遠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 王直有個習慣,在他眼里,只要事情在他那里被攔下來了,解決了,就沒必要告訴伊蓮娜,沒必要讓她為此費心傷神。 可以說這是愛,想要保護那個孩子的純凈的偉大的愛,但史基更愿意管這叫自大,自大到以為那就是最好的保護,自大到以為那就是對她好。 誰把這個習慣開的頭不重要,現在有幾個維持這個習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史基看來,要么瞞到底,要么就一點兒都不要有隱瞞,像凱多那樣半瞞不瞞,仗著伊蓮娜包容等待來日再坦白,遲早要出事。 王直比凱多好,但沒好多少。 不過這跟金獅子沒什么關系,各人自有各人的抉擇,他樂得看場好戲。 丫頭,我知道你在痛苦什么,約翰對你的好不是假的,可他犯下的罪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人就是這樣的復雜的生物。 你要學會接受,也要學會放下。 在一片寂靜里,史基摩挲著杯子,聽見伊蓮娜問他,“之前你說,約翰的事情你已經處理妥當……” “啊?!笔坊c頭,“是你十七歲那年來著吧,趁著玲玲帶你去了萬國,我和王直在香波地找到了他,了結過去?!?/br> 他已經不知道第幾次感慨,時間還真是快,那時候伊蓮還沒有出嫁,如今都已經為人妻母。 伊蓮娜很快就意識到了一個細節。 從前他們瞞著她時說約翰帶走了叔叔留給她的東西,她默認是財產寶藏之類的尋常東西,但那天史基給她打電話蟲時提到的是……佐伊的遺物。 “所以,他帶走的,其實不是叔叔遺留的金銀財寶?!币辽從揉哉Z,“而是珍貴到你們都不能坐視不管的東西?!?/br> 也許是研究成果,也許是什么秘密……他們追查過去,然后只拿到了佐伊的U盤,并且這些年都在試圖破譯。 時隔幾年,如今史基找到她,就說明要么破譯未能如愿,希望從她這里得到一些線索,要么破譯成功,那東西和她有關。 “答對一半?!?/br> “我們找到約翰的時候,他已經是半個瘋子?!笔坊[起眼睛,想起臨死前那個癲狂的約翰,即使共事多年,他也險些認不出來人。 …… “老朋友見面,連瓶好酒都沒有?”史基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王直則站在書柜前背著手打量柜子里的陳設。 約翰也不慌張,反而像是放下心口大石一樣松弛下來。 或者說,從自知背叛了船長和佐伊先生的那一天開始,他就一直在等這一天的到來。 約翰徹底走入房間,史基才發他左手的袖子空空蕩蕩,左足更是跛著。 “多年不見,你看著倒是狼狽不少?!蓖踔必撌洲D身,忍不住臉上訝異;憑約翰的實力,偉大航路后半段不說來去自如,至少輕易留不住他,誰又能在短短幾年內把他整成現在這個樣子? “哈,還能有誰?!奔s翰撫上空蕩蕩的袖管,自覺諷刺地勾起輕笑,“王直,有時候我真羨慕你,想的不多,路也早被人鋪好,只要順順當當地走下去,誰也妨礙不了你,比我和史基他們都幸運的多?!?/br> “不過,等他需要的時候,你的命估計也就到頭了?!?/br> “都說玲玲才是大副心腹,最得大副信重偏袒,可到頭來,不也沒落得個好——”約翰癲狂地大笑,“我們那位大副啊,冷心冷肺,算盡人心,壓根兒就沒在乎過誰,所有人都不過是他手里的棋子而已?!?/br> “甚至,甚至他連死了也不讓人安生!”約翰雙目已經瀕臨赤紅,但馬上又變得語氣平和,間或夾雜異樣的憐憫,好像剛才發瘋的不是他一樣,“你們也是為了世界政府追捕的東西來的?” 什么沒落得個好?玲玲現在在萬國做她的女王,逍遙自在,有什么不好嗎?大副?佐伊先生怎么了? 看著滿是狐疑的史基和不以為意的王直,約翰詭異地發笑,也不解釋,瘸著腿走向辦公桌,從那后面一個極度不符合書房陳設的床頭柜桌里翻出一個藍色的盒子丟到辦公桌上。 “拿去吧,這就是你們要的東西,當年我和政府交易的最后籌碼?!?/br> 約翰坐下來,一眼都不再去看那盒子。 這個燙手山芋,誰要誰拿去好了,他是受夠了。 真可笑,當年求之不得的東西,如今也可以棄之如敝履,一眼都懶得去看。 約翰這樣輕易地放手,倒叫史基和王直看不懂他意欲何為。 王直沒有多想,把盒子當著另外兩個人的面打開,一個銀白色的小巧U盤和一把鑰匙安靜地躺在里面。 約翰順手從沒有合上的抽屜里抓了顆糖出來,捻開糖紙,看都不看就丟進嘴里。 “U盤里是當年一號手里研究的副產物,被佐伊先生叫停的超速再生技術,鑰匙是蜂巢島的小院的?!?/br> 真狠啊,所有人都以為他帶走的這個盒子里有洛克斯海賊團無比重要的機密,其實對于大副卻是最無關緊要的兩樣東西。 “船長的那些財寶呢?”史基問他,“那么大一筆寶藏,你放哪兒了?” “沒有?!奔s翰不耐煩地回答,“我當時提前離開,沒去帶走那筆東西,誰知道你們一個個跟瘋狗一樣都以為是我拿走了?!?/br> “那你干什么去了?” 約翰不說話了,笑容也收斂起來,臉上盡是陰翳。 “我……”他幾乎不能說話。 要怎么說呢…… 他要怎么才能說的出口…… 因為他的自私丑陋,因為他對船長大副的懼怕…… 但即使很困難,他仍然說了出口。 “我去帶走伊芙了?!彼麊问治婺?,眼淚從指縫間流出。 “我對不起她……” “我把伊芙從那里帶出來……她還在睡,一直沒醒……” 約翰其實不想牽連那個孩子的。 在怪物云集的洛克斯海賊團,伊芙就像一朵孱弱但純白的小花,永遠溫柔平和,調節船長的情緒,也在無形中滋潤著他們這些不被容納于世的怪物。 小姑娘一開始對他們陌生,但后來熟悉了,就很親近他們,悅納玲玲的古怪,包庇約翰的失誤,容許史基用她牟利,不許外人說紐蓋特奇怪,甚至對船長的殺戮瘋狂都照單全收。 七年的感情不是假的,養只狗都會舍不得,何況小姑娘那樣地乖巧,又討人喜歡。 他那時候想的是,即使船長的清算早晚要來,至少……至少不要傷到那個孩子。 至少,過去他對她的好,是真心的。 可是…… 可是那時候他鬼使神差就去找了那個孩子。 連約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王直幾乎是瞬間就聯想到了什么,變得驚怒,“你敢拿她當人質——我小瞧了你啊,約翰!” 人質? 他那時是這么想的嗎? 約翰恍惚著,聲音嘶啞,“所以我遭受了報應?!笔撬镉袘?,才落到如今下場。 他低頭看了看空蕩蕩的袖子,“大副身邊的人里有空間系果實能力者,從我懷里奪走了那孩子,然后,我斷掉了一只手?!?/br> “剩下的你們也知道了?!北徽窔?,被其他人追殺,躲躲藏藏這幾年,終于還是沒能躲過。 還沒等史基和王直出聲,原本陷入頹唐的約翰又雙目發紅,狀若癲狂,“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放過我!那個能力者一直在!大副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所有!連伊芙他都能狠心丟去做誘餌——??!” 片刻,約翰又恢復了理智,滿臉陰翳又冷淡,“哈,不錯,選擇背叛的是我,可我走到今日,他就一點兒設計和推波助瀾都沒有嗎?” “連女兒都能成為棋局上博弈的籌碼,他在這世上有一點兒真心嗎?那群家伙居然還能這么死心塌地,連他死了都盡忠職守?!?/br> 約翰知道自己確實不是什么好東西,那他佐伊也別那么高風亮節,這么高高在上的語氣,說得好像都是他活該一樣。 事情已經到了如今地步,約翰干脆破罐破摔,徹底撕破臉皮,都是混蛋爛人,誰也別高貴過誰! …… 到此,史基問出了他的疑惑。 “當年大副不是把你托給了愛德華嗎?約翰怎么會在其中插手?他說的把你帶走,你當時知道嗎?” 伊蓮娜眼睫輕顫,拒絕了和史基的對視,“我知道?!?/br> 這個回答令史基始料未及。 伊蓮娜則陷入了回憶,“神之谷……之前,叔叔照例把我送離主船?!?/br> “送我走的是懷迪貝……但指定目的地以及隨同護送的人,都是佐伊的部從?!?/br> “在那之前,佐伊問過我想不想安定下來?!?/br> 說來,他恐怕那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什么,才會像處理后事一樣問她愿不愿意長久在一個島嶼安穩地停留。 “我和他鬧脾氣拒絕,又賭氣說不想跟陌生人走,就算要走,至少也得是你們?!彼菚r養在叔叔身邊日久,被洛克斯慣壞了,稍有不如意就犯倔,死活不肯妥協。 于是佐伊又問她除了叔叔愿意跟誰走,是白胡子還是王直。 “我那時沒有多想,隨口就說紐蓋特?!逼鋵嵥皇呛f,幼時的伊芙根本沒想過會離開洛克斯和佐伊身邊。 叔叔答應過她,會永遠陪著她的。 佐伊沒有同意,拗不過她,也不肯答應,只說讓他再想想。 她那時就應該察覺到的…… “我在那里等你們回來接我,約翰想帶走我的事情,我也是后來才聽人說起的?!?/br> “他被守在我身邊的能力者趕走,不久,紐蓋特聽從佐伊的遺命趕到,并且帶我離開?!?/br> “后來的事情,你們也知道了?!彼巧夏鹊峡颂?,即使不是白胡子的船員,也再沒下來過。 室內陷入寂靜。 史基于是嘆氣,“約翰死后,我和王直平分了搜出來的東西?!?/br> “他要了鑰匙,而我拿走U盤,但U盤里面是空的?!?/br> 空的? 伊蓮娜驀然抬頭,滿是訝異。 “怎么會?” 史基無奈發笑,“誰知道呢?大概約翰被大副擺了一手也說不定?!?/br> 一個空白的U盤,耍了約翰,叫世界政府的算盤落空,連史基自己都被擺了一手,佐伊先生泉下有知,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戈雷多敲門的聲音打斷了原本想說些什么的伊蓮娜。 “進來?!?/br> 薩卡斯基端著托盤,戈雷多把粥碗輕輕擱在伊蓮娜面前的桌案上,又把點心和果脯依次放下,這才起身退后,準備離開。 史基看到戈雷多,似乎想到了什么,放下茶杯吩咐他,“戈雷多,你去我書房,把我放在桌上那個藍色的盒子拿過來?!?/br> 戈雷多微微點頭,示意明白,這才帶著薩卡斯基退出房間。 背過身跟著出去的薩卡斯基目光微微閃爍,強自平靜。 書房,藍色的盒子。 這幾個特征恰好和情報中佐伊的盒子吻合。 會是那個盒子嗎? 佐伊的盒子,超速再生技術,薩卡斯基此行潛入飛空島的最終目的。 等到門重新合上,伊蓮娜慢慢攪動著香氣撲鼻的粥,沒有再說話。 她選擇隱瞞在被白胡子帶走后發生的最終抉擇,正如史基不曾告訴她,當日他和王直是親眼看著約翰斷氣的。 在最后時刻,他們曾聽見走向死亡的約翰發出些許囈語。 那自言自語滿懷愧疚,又或者是懺悔。 愧疚? 史基嗤之以鼻。 愧疚值幾個錢呢?不過是說起來給自己臉上貼光而已。 不能轉換為實物的東西,尤其是這些道德,能約束住的只有愿意被約束的人。 沒有強制執行力的東西,在這個亂糟糟的世道連廢紙都不如。 真涉及了利益,愧疚管什么用呢?還不如一張紙來的實在。 所以,說那些有什么用呢,不如叫伊蓮娜能理直氣壯更憎惡他一些,還省得憂思過度,勞損心神。 …… 臨死之際,感受著自己的生命一點一點地流逝,約翰自言自語地小聲嘟囔:“還是……有遺憾吶?!?/br> 將來,得知他的背叛導致了船長的死去,一定會傷害到那個孩子吧。 她……害怕受傷。 伊芙,下輩子,我再對你更好一些吧…… 即使死到臨頭,約翰也沒有后悔過做出的選擇,他雖然口頭上抨擊大副cao縱一切,推波助瀾,但也明白如果重來一次,恐怕他還是會掉入陷阱。 因為,他的一切行為都出自于自己的選擇野心和貪婪,這無可辯駁,更不想悔改。 海賊的一生,成王敗寇,贏家通吃,輸也要輸的坦蕩,為身為海賊的貪婪而死不丟人。 只是… 只是…… 只是啊,死亡敲門的這一刻,大海賊約翰突然想起來了那朵純白色的小花。 洛克斯海賊團是噬人的沼澤,但淤泥之中,也有被怪物之王小心翼翼保護在手里的純白色的小小花苞。 七年,即使不是親手養育,也早就有了難以割舍的感情。 那些溫情,那些回憶,那些彼此接納,沒有一絲一毫是作假而來。 身為怪物,他們在乎的本就不多,伊芙是例外中的例外。 即使與世不容,可有誰能拒絕被愛? 唯獨她,是無論如何,約翰都不想傷害,更不想虧欠的。 可偏偏啊,到頭來,他最愧疚最虧欠的,還是伊芙這個唯一和他親近、算得上半個后輩的小姑娘。 “伊芙……真對不起啊……” “你這輩子的眼淚……我只能下輩子來還了?!?/br> 這一生他注定已經走到盡頭,再遺憾,王直也不可能放他活下來,自洛克斯船長去后,這個一根筋的家伙就以清掃隱患為己任。 可是,如果還有來生,如果來生還能遇見你,我的小花…… 那下輩子,把命給你我都心甘情愿。 前提是……你還愿意遇見我。 約翰睜著眼睛,仰望著湛藍的晴朗天空。 今天的天氣很好,萬里無云,風也輕柔,就像他第一次遇見那孩子的時候。 他記得,自己那時候想,小姑娘的眼睛可真漂亮啊,那雙青藍色的眼眸里有著連天空都無可比擬的瑰麗造化,遠遠勝過約翰自己那些寶石收藏品。 望進去,盡是柔軟與滿足。 她如今也該十七歲了,肯定長大了不少吧?不知道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饞嘴。 可惜……再見無期。 在天空的湛藍里,也許是幻覺,約翰看見戴著紅寶石項鏈的伊芙正朝自己笑,蹦蹦跳跳朝他伸手。 【“約翰,你上回答應要給我帶香波地最受歡迎的魚人島蛋糕的?!薄?/br> 在王直和史基的注視下,約翰拼上最后的力氣,握住那糖紙,然后,在滿眼湛藍中失去了生息。 明凈的天空長長嘆息,這一天,距離約翰第一次見到伊芙,已經過去了十四年。 熱烈的陽光竊竊私語,這一天,距離約翰最后一次見到伊芙,已經過去了七年。 王直不知道,曾于多年前在香波地群島年年賣脫銷的魚人島蛋糕,如今生意仍然不錯,很少有孩子能拒絕那清爽不失甜蜜的滋味。 史基也不知道,最后時刻,約翰握住糖紙,什么都沒有再想。 大海賊約翰在那一刻福至心靈,在滑落死亡的同時,祝愿他的小姑娘永遠自由。 無論明日的天空晴朗或者陰霾,無論紅土大陸聚合或者離散,伊芙,我祝愿你,永不低頭。 倘若有人使你流出絕望的眼淚、發出疲憊的哽咽,假如有人囚禁你的自由、逼迫你低頭,那么,貪婪的亡靈必將從深淵爬出,重返人間。 為他的債。 為你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