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是柔是剛
53.是柔是剛 一個明艷大方、看起來就風風火火的美人,看起來至少比實際年齡年輕二十歲。 這是伊蓮娜對卡琳的最初印象。 卡琳有著一頭紅的通透而不灼眼的短發,和香克斯那種耀目的紅不一樣,她的紅色頭發更接近于一種稍暗的酒紅,那種酒紅和她棕色的眼眸正正相襯。 一見到她,你就會知道,這是能在大海上馳騁留名的人物,能大聲談笑,能豪氣干云,能持刀剁了海賊腦袋還眼都不眨、談笑自若。 這種英姿颯爽,伊蓮娜曾見過的——懷迪貝就是這樣的女性。 但卡琳和懷迪貝還有不同,她是海軍少校出身,十多年的軍人生涯和積年的位高權重為她染上了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而懷迪貝作為海賊,更多的是不受拘束的恣意和自由。 伊蓮娜在看卡琳的同時,卡琳也在看她。 墨色的長發如云,松松挽起,垂落在左肩一側,光澤比她見過的最上好的黑色綢緞還要好,青藍色的眼眸純凈通透,眉如遠山黛,眼如秋波橫,膚色白皙到有些病態,如凝霜雪。 云髻峨峨,丹唇皓齒,雖然不著粉黛,但一顰一笑,都令人無法移開眼神。 不似此間人。 只是……那縷挑染的白發…… 卡琳定了定心,重新審視起伊蓮娜一身的裝束。 綰發的發帶布料上好,淺綠色的漸變羅裙半袖及膝,輕薄美觀,卡琳認得出,這是最新的織染工藝;同樣工藝的裙子在香波地的貴族們之間已經被炒到了高價,千金難求;而面前這身裙子的做工要比她見過的那幾件最貴的限量版還要精美許多。 瑟倫對她是上心的…… 但越是上心,就越顯得他們不夠在意。 卡琳不住深呼吸,緩解緊張。 她們此刻正坐在吉婭院子里的涼亭里,卡琳提前讓人把這里打掃過,伊蓮娜的目光走過幾遍,卡琳注意到那其中有著復雜和嘆息。 幼時的秋千經過經年的風吹日曬雨淋,已經不復當年的光澤;她和叔叔洛克斯第一次見面時,就是在蕩秋千。 小小的秋千是mama尤安娜還在的時候就已經和村里的匠人商量好的,從伊芙學走路開始做,做好了,伊芙也就能蕩秋千了。 花圃里的花倒是開的很好,只是雜草沒人去除,綠影已經淹沒了花朵。 種花是奶奶的愛好,每次有什么種出來的新品,她就會讓爸爸帶回辦公室,美名其曰凈化空氣;叔叔說過,他的耐心就是在小時候幫奶奶除草和剪裁枝葉中鍛煉出來的。 涼亭的柱子是木頭做的,上面刷的紅漆已經褪色,那紅淺淡斑駁,都是歲月留痕。 伊蓮娜至今還記得爸爸苦哈哈地幫奶奶刷新漆的樣子,奶奶不喜歡除了島民以外的人邁進她的小院,所以爸爸的軍艦只會??吭陔x村子最近的港口,而爸爸每回都是換了便裝之后再走上一段長長的路,最后踏入奶奶的房子。 諸般種種,盡皆遠去。 伊蓮娜安靜地看著卡琳,這位卡特商社的當家人以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樣子看著她,“伊蓮……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伊蓮娜點了點頭,瑟倫在二人之間坐著,右手握拳,在嘴邊咳了咳,“伊蓮,我已經和卡琳講過佐伊先生收養你的事情了?!?/br> 卡琳斟酌著言辭,她絕不會再重蹈戰國的覆轍。 “佐伊他們……待你好么?” 伊蓮娜垂下眼簾,輕聲回應“叔叔和佐伊……待我很好?!?/br> 豈止是好呢? 從收養她開始,叔叔和佐伊待她千嬌百寵,如珠似寶,凡有所求,無有不應。 所有的東西只要最好,哪怕她沒有什么想要的,也會絞盡腦汁為她準備驚喜。 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必說,連一個眼神都不必有,佐伊會為她料理好一切。 因為她一句話,一向不耐煩教人的佐伊可以把同一件事反復教上三四遍;因為她希望,即使不怎么喜歡凱多,佐伊也可以對他多加栽培。 史基曾說佐伊太過于嬌慣和溺愛她了,怕歪了她的性子,叔叔卻不以為意地說這算什么,他們給予的還不算多。 養尊處優,萬事如意,十指不沾陽春水,千金只為換一笑。 除了少出主船,伊芙再沒有什么不如意的了。 即使后來……佐伊也留下了瑟倫,加西亞商團主在側,三大經濟體之一的加西亞商團俯首稱臣,她過的怎么會不好? 卡琳喃喃,“那就好……那就好……” 卡琳的臉上露出些柔和的笑,“雖然佐伊是個海賊,但我必須承認,他的手段極其了得……他真心待你,就不會讓你有半點差池?!彼苍鵁o比痛恨海賊,只是二十年了,她也逐漸看清了許多,態度也緩和了很多。 “我聽瑟倫說,你想找羅杰?”卡琳原本想問的許多話在喉頭轉了又轉,最后只化作這一句詢問。 “是?!币辽從赛c頭,十分坦然,“羅杰海賊團已經解散,我不放心他?!?/br> “卡特商社會暗中協助加西亞商團的調查,應該很快就能拿到消息,你別擔心?!笨沼脺讛嚵藬囂沾杀锏牟?。 她原本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話想問,但此刻卻都無法開口,“伊蓮……你對我……知道多少?” 伊蓮娜抬眸,青藍色的眼眸與棕色的眼眸四目相對。 卡琳的眼里有忐忑,也有期待。 “曾經的海軍少校,爸爸的某任副官兼學生,卡特商社如今的主事人?!?/br> 卡琳笑了笑,那笑容里染上幾分苦澀?!拔覔黄鹬袑W生的名號……這是當年為了保下我,中將在會議上撒的謊?!?/br> 卡琳對伊蓮娜講述了屬于她的故事。 一切開始于五十多年前,卡琳還沒有出生的時候。 身為奴隸的母親在拍賣會上被她的父親、當時的卡特商社社長買走,因為姣好的容貌和溫順的個性而被寵愛過一段日子,后來母親懷上她,又難產去世。 還在襁褓中的卡琳被和她母親一樣的人魚奴隸保護下來,認作了女兒。 當時的卡特商社社長是個濫情的家伙,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兒女不計其數,圖個新鮮買來的人魚撫養了剛出生的卡琳的事并不值得他投注多少心力,卡琳母親的死很快就被他遺忘,這個奴隸生下的女兒也被他拋諸腦后。 卡琳繼承了母親的好容貌,并且在人魚養母的精心照料下一天一天長大,和她的生母不同,卡琳很喜歡舞刀弄槍,對世界有著無窮無盡的好奇心。 在卡琳十二歲那年,她柔弱的人魚養母做了一件改變她人生命運的事情——私逃。 遠離故土十余年的人魚再也不能忍受這份痛苦,帶著卡琳逃進了卡特商社前往香波地群島的商船。 她要從那里回家,并且滿懷憧憬與希望。 然而事情往往在最后一步發生意外。 在香波地下船后,奴隸販子發現了她們,并對她們進行大肆的追捕。 人魚用自己做掩護,讓卡琳得以逃出生天。 滿懷不甘與痛苦的卡琳帶著孤注一擲的決心,跑上了港口邊上那艘風帆上藤蔓金紋與綠紋交織的軍艦。 或許是命運的眷顧,好心的護士長發現了她,并且在知道她的事情后愿意幫助她。 軍艦的主人,當時的薩諾斯少將也同意收留了她,給了她掙脫困境的機會,破格讓她加入海軍。 人魚養母被偷偷解救出來,送回故鄉魚人島。 二十出頭的卡琳沒有辜負薩諾斯為她扛住的種種壓力,已經躋身海軍少校,功勛卓著,未來可期。 在那時的海軍中,海軍少??ㄌ亍た沼刑熨x,有實力,也肯下苦工,又是卡爾蘭特中將十分看好的后輩,奉行“平等的正義”,是海軍的炙手可熱的新生代;又因為她的紅發在陽光下像極了燃燒的火焰,擅長用槍,處決海賊毫不留情,海賊們私下稱呼她“炎槍”卡琳。 如果事情就這樣一路穩穩當當地發展下去,那么,卡琳或許會按部就班地用功勛和實力說話,一路位至中校、上校,然后是準將,少將,甚至是中將,乃至于大將。 她會一步步踏上高位,成為薩諾斯中將的左膀右臂,一生為解放奴隸不懈斗爭,成為眾人口中交口稱贊的海軍將領,一生為民眾、為正義奮不顧身。 但世事沒如果。 當時的海軍,正處于貴族與平民的更迭末期;貴族派的將領和平民派的將領有著天然的利益糾葛,派系之爭愈演愈烈,薩諾斯中將是兩邊拉攏的重要目標,不勝其煩的卡爾蘭特借口巡航遠遠躲了出去。 卡琳當時被借調到某個支部,沒有跟著前往。 然后就壞了事。 等薩諾斯接到少??招孤肚閳蟊撑押\姷南?,并且日夜兼程趕回馬林梵多的時候,卡琳已經被軟禁半個月有多了。 事情說來也簡單,照常的軍政斗爭尾聲,要找個替罪羊頂上情報泄露的罪責。百年軍政積弊里,這樣的事情不算多,但也不少了。 借調到支部的卡琳就是這個軟柿子,出身平民,只是少校,軍職不顯,看著軟弱可欺,可以輕易栽贓定罪。 幕后的主事人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真正的上司,也錯把鐵板當成柿子。 卡琳畢竟還是薩諾斯軍艦上的兵,直屬的上司不是支部的將領,而彼時已經聲名顯赫的卡爾蘭特,就是卡琳最大的倚仗。 但捏都捏了,事情也不好回轉,加上薩諾斯不涉黨爭,一個海軍少校而已,帶著這樣的心理,心存僥幸的某些人不得不硬著頭皮處置卡琳。 后來被無罪釋放的卡琳聽同期格洛說,中將為了保下她,開著軍艦橫渡無風帶殺回來,硬是趕上了會議,并且在會議上怒斥幾位將領,說對于證據不足就給他的學生、未來的海軍希望卡琳少校定罪的事感到無比寒心。 一個海軍少校不足言道,但聲名赫赫的卡爾蘭特中將看好栽培的唯一學生呢? 海軍要是寒了他的心,政府可不會放過這拉攏卡爾蘭特中將的大好時機;而政府即使拉攏了卡爾蘭特中將,他的學生的事情也會讓他對政府留下疙瘩。 海軍和政府很快達成共識,少??諢o罪釋放。 當時還沒有軍艦底部鑲嵌海樓石的技術,薩諾斯冒險橫渡無風帶,回到馬林梵多的第一時間衣服都沒換就趕去會議室,聽說當時他的披風上浸滿鮮血,一向溫和的人硬生生像個煞神。 雖然無罪釋放,但明白自己被當做了在軍政斗爭中可以犧牲的棋子,沒有中將力保只會下場凄慘的卡琳心里到底對海軍留了隙;不久之后在薩諾斯的擔保下自愿辭職,離開了海軍。 幾年后,這位昔日的海軍少校再出現時,褪去了昔日的青澀鋒芒,變得光華內斂,圓滑老道,那時,她已經是商業新秀卡特商社的話事人了。 沒有人知道她在那些年里經歷了什么,又吃了多少苦頭。 因為彼時,卡特商社已經是她的一言堂。 有傳言說,她親手弒父殺兄,沒有繼承的資格,就解決掉有資格的人。 沒有人知道這則傳言的真假,但至少有一點是真的,卡特商社之內,沒有人可以違逆她。 卡琳說起這些時,表情極其平淡,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 “我對海軍生隙,但正義并未動搖,中將說我既然不愿意虛與委蛇,那就換一條道吧?!?/br> “我辭職離開海軍,走前舉薦了格洛做中將的副官?!?/br> “后來,我在中將的暗中協助下奪取卡特商社,沒想到我在經商上出奇的有天賦,一步步就把卡特商社發展起來到現在的樣子?!笨丈踔吝€帶著笑,看起來很是輕松。 但卡琳也有沒告訴伊蓮娜的。 在她離開海軍后,奪取卡特商社時,才知道了一些過去的隱秘。 人魚養母并不是突然想要離開,十多年的奴隸生涯,她早已經麻木。之所以想要逃,是她知道了卡琳那喪心病狂的父親打算把她獻給一些擁有特殊癖好的貴族換取支持,養母覺得必須送她走了,才會帶她私逃。 卡琳會被選中做替罪羊也不是沒有緣由,卡特商社上一任社長、也就是卡琳的父親買通了政府相關人員,想要逼卡琳離開海軍,重新回到他的控制之中;如果不是薩諾斯中將及時趕回馬林梵多,又聲望極高,或許一切真要如了他的愿。 卡琳曾是卡特商社聯姻的消耗品,也做了海軍在軍政斗爭中可以拋棄的政治犧牲品,但最終,她在薩諾斯中將他們的善意下殺出了一條荊棘血路。 “我擔不起學生的聲名,但中將再造之恩,炎槍卡琳,未有或忘?!笨蛰p聲結束了這個故事,“無關海賊海軍,只為卡爾蘭特?!?/br> 所以伊蓮娜是洛克斯和佐伊撫養長大的也好,如今姓愛德華、嫁給白胡子做妻子也好,在卡琳心里,她還是恩人薩諾斯中將和尤安娜的獨女,應當擁有幸福美滿的未來。 伊蓮娜安靜地聽著這個故事,卡琳的一生如此跌宕,真實地反射著那個時代的悲歌。 那悲劇是過去的,又何嘗不是現在的? 卡琳比她勇敢的多,終究還是破開繭房,浴火成蝶。 她坐在她面前,就是證明。 昔日棋子,終為棋手。 而她的未來,又在何方? 伊蓮娜一直知道,因為自己體弱,所以叔叔和佐伊習慣性把她保護在溫室里,生怕經受了一點兒風雨摧殘后徹底凋零。 說的好聽,她是洛克斯的寶貝女兒,佐伊的小公主,干部們心愛的孩子;說的難聽,她是金絲雀,盆中花,更難聽些——菟絲子。 在以力量立身的洛克斯海賊團,沒有叔叔和佐伊,她長不大。 除了史基,沒人會試圖引她走出佐伊劃下的保護圈,一是舍不得,二是不能。 舍不得她吃苦,怕她受傷;哪怕叔叔和佐伊不在,王直也會盯著,生怕她擦破一點兒皮。 之所以說是不能,是因為在當時,洛克斯主船上有著共識:伊芙小姐是洛克斯船長的鎮定劑,想要安生,伊芙小姐就不能出問題。 生長紊亂,無故昏厥,氣虛體弱,年幼的她像個瓷娃娃,經受不得一點的磕磕絆絆。 即使是史基,也是點到即止,不會像推雛鷹下懸崖的鷹mama那樣狠絕;他更多的,是引導她去看,在高空之上俯視一切。 洛克斯加佐伊,可不是簡單的一加一等于二的問題,哪怕是一向狂妄的金獅子,都會適當地去衡量值不值得的問題。 而后來的白胡子海賊團又和洛克斯海賊團完全不一樣。 以家人為紐帶的白胡子海賊團的氛圍很好,而家人之間,地位和力量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最初的幾年,她遲遲走不出叔叔和佐伊離開的陰影,紐蓋特生怕她出什么意外,和懷迪貝盯得很緊。 后來她好不容易走出來了,船上也有了一群做實習生的小鬼頭。 她逐漸把精力放在撫養和教導這些孩子身上,并且適當的幫懷迪貝分擔一些文書上的工作。 作為海賊,她無疑是不合格的。 比起海賊,她更像是過客。 直至后來嫁給紐蓋特,她似乎有了穩定的錨,就此停留在紐蓋特的肩上。 萬國一行,她終于知道,沒有力量,在這片大海上就什么都沒有。 沒有力量,她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沒有。 領域果實雖強,限制卻也不少。 在莫比迪克上,她能控制住一船人的行動。 但莫比迪克之外,如果沒有足夠的時間給她扎根領域,那她僅僅只擁有無數信息的洪流。 雖然殘忍,卻是事實。 如果不是生的好,沒有佐伊為她深思熟慮留下的一切傍身…… 沒有力量的她,不會過的比奴隸好多少。 她是棋子,還是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