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舊人干新活
譚時秋是這處研究所的所長,當年鬧革命也鬧到他頭上,但他屬于純技術工種,無可替代的手藝。公審大會開起來,他背著牌子要上去,中央的文件就下達了,要求排除萬難保證技術員同志的安全。 譚時秋得了保命文件,硬是拍胸脯保下了不少徒弟,要做文革逍遙派遠離斗爭好好工作。 于是中央撥款到了這個深山老林,建造了這個地下城堡,譚所長帶著自己的徒弟們就在這專心研發起來武器。十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外部斗爭卻從沒停止。中蘇交惡到現在,又是領土爭端又是珍寶島事件又是新疆武裝沖突,從國際局勢判斷是難免有一戰。 蘇聯曾經試想過外科手術式的精準核打擊中國,被美國媒體率先一報道,毛主席讓全國上下開展起了“深挖洞,廣積糧”的戰備運動。 研究所里自然忙得熱火朝天,內部斗爭再亂,外面打起來還是要背靠背地作戰。 “蘇修不給技術支持,別個也不給撒,弄來那幾份圖紙看都看不懂?!弊T時秋打開庫房門,連排的桌子上放著一整張的圖紙,一張迭著一張,旁邊架起來的黑板上還寫著計算公式,有不少打了個問號。 “我個人是老咯!機床上的東西也要配合新圖紙來撒,那個小口徑子彈沒得問題,做出來簡單單撒?!弊T時秋拍拍沉玉樹的胳膊,他真的老了,個子也縮水了,從前跟在他身后跑的娃娃兒是真的大了,長得高得他想拍他肩膀都拍不到了,“簡簡單單哦,玉樹自己個兒都能打出來?!?/br> 譚時秋拿起一小份圖紙,放到沉玉樹面前,道:“還記得譚爺爺教的?” 沉玉樹點點頭,譚時秋夸贊道:“玉樹娃娃兒打小就聰明,空間思維能力強撒,拓撲學得好哦……” 趙碧城搖搖頭道:“素筠聽到了非得跟您吵起來……” “她是啥人都要按照她的路線走,個女子兇婆娘,我是遭不住,你是膽子大敢娶她……”譚時秋回憶往昔,“也怪不到她,那時候她年紀小哦,爸爸又抓進去了,她個人帶著個玉樹娃娃兒可不得兇撒……” 何芝蘭跟在沉玉樹后面,又不敢多看,又好奇想要看。 譚時秋已經知道了她是玉樹媳婦兒,對她自然有好感,看她緊張,忙斷了話頭道:“哎,光講以前的事咯,蘭蘭可聽得懂我說話撒?” 何芝蘭被他這樣一喊,面上露出個笑容道:“譚爺爺,您說您的,我聽不懂的問玉樹?!?/br> “哈哈,我是改不了口音咯,上次同祝老師講話,我講半天她是一句沒聽懂,最后還是找了個小同志來翻譯?!弊T時秋自嘲道,“中國人跟中國人講話還要個翻譯咯,笑掉大牙咯,蘭蘭你是懂英文撒?這份圖紙你來看看哦?!?/br> 說著,他從底下抽出來一小份圖紙。 邊上已經有草稿紙密密麻麻寫了大部分譯文,只是有部分打著問號,以及雙語歧義。 夫妻兩個正各自看著手里的那份圖紙,門口有人開鎖的聲音,警衛員領著個花白頭發的老人進來。 她花白長發一絲不茍地編了麻花辮盤在腦后,戴著一副金絲邊框眼鏡,穿著深綠色套裝軍服,嘴上還涂了點兒口紅,開口道:“老譚,那份圖紙我知道怎么回事了?!?/br> 警衛員跟著道:“譚所長,祝老師曉得來人撒,來幫忙咯?!?/br> 何芝蘭抬頭望過去,不認識,又低頭繼續看自己手上的圖紙,大部分都翻譯得沒錯,雙語歧義上主要是有一些縮寫確實很令人疑惑,得有個詞典在手最好,幾個懂英文懂武器的聊一聊說不定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她一抬頭,她沒認出來來人,來人卻認出她了。 祝月明激動得兩步并作一步,走上前抓住何芝蘭的肩膀道:“小同志!是你??!我回來了一直在住院,聽說了三溝縣發洪水,馬上讓人去找你了,可是一直沒有你的消息……” 思維邏輯清晰,語言組織能力強,完全不是何芝蘭初識的樣子。 所以何芝蘭還是沒認出她來,疑惑地被祝月明抓著肩膀抱住。 “你是那個尷尬的英語老師?!背劣駱湔J出來了。 何芝蘭瞪大了眼睛,從她懷抱里出來,仔細看了看女人的樣子,斯文冷靜,只能從渾濁的目光中看出那曾經痛苦的模樣。 何芝蘭張了張口,不知道要說什么。 祝月明倒是先道歉道:“給你們添麻煩了真是抱歉,可我那時候,我真的沒有辦法,我必須要回城才能活下來。他們在學習班已經開始直接殺人了,我只能裝傻,我……” 講到這兒,她緩了緩道:“這么多年,我其實已經是個傻子了,只有把自我隔離出來,才能在那樣的環境下活下去?!?/br> 她確實瘋了一段時間,牛棚里的互害更為夸張,為了一小塊窩窩頭打得火熱頭破血流,互相舉報檢討簡直就是家常便飯,一點兒人性尚存的或者理智尚存的都沒法在那個環境活下去。她只能發瘋,任由思緒凌亂,直到聽到她兒子改姓將她當作mama又認回來的消息。 看守她的人知道中央下達的文件,知道她馬上要回去了,干脆給她賣個好兒,不僅通知了她這件事還通知了她兒子下牛棚來接她。但是方永紅方永順這姐弟兩絕對不會放過她,她見過他們酷刑審訊殺人,如果祝月明回城了,將來翻冤案作證,她作為見證人就是最有力的證據,方永紅方永順就死定了。 “我對不起你們?!弊T旅髯プ『沃ヌm和沉玉樹的手,“小同志,我真的對不起你們?!?/br> 氣氛頗為沉重,譚時秋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噴嚏。 何芝蘭抓回祝月明的手道:“祝老師,都過去了,一起都過去了?!?/br> 是的,一切都過去了,過去的事情就留在過去,什么也改變不了,能把握住的只有當下和未來。 “是啊,你說的對?!弊T旅魅套〈蜣D的淚,“一切都過去了?!?/br> 在研究所里,兩個會英文的討論起來自然是如虎添翼,加速了破譯圖紙的進程。 何芝蘭對兵器沒什么了解,翻翻圖紙聽趙碧城和譚時秋講課,她意外地發現沉玉樹居然對每把武器圖紙都了解些皮毛,想來從小跟著譚爺爺屁股后面兒打轉,聽了不少這方面的知識。 從手槍到突擊步槍再到自動步槍,從公式到圖紙再到生產線,每一步譚時秋都了然于胸,講起來頭頭是道,就算是鄉音難懂,也十分吸引人繼續聽下去。 “年底五八所選好了地址,離趙政委在的軍營不遠?!弊T旅餍÷曉诘紫潞秃沃ヌm交談道,“我到時候也要過去,你要不要跟著我過去?!?/br> 何芝蘭愣住,不太明白。 “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你跟著我做弟子,我好好帶你?!弊T旅髦苯拥?,“我的學生們也不少,你的師哥師姐好多在國外,你這么喜歡英文,想不想去國外交流?我可以給你安排?!?/br> 這個年代能出國只有因公原因,沒有私人護照。 何芝蘭還沒回答,沉玉樹小聲加入交談道:“謝謝祝老師的好意,不過我老婆已經有師父了?!?/br> “什么師父?哪所學校的?”祝月明回城修養了這么久,又分配到了研究所,從前文人那股兒清高勁兒又回來了,道,“中英翻譯,不管是口譯還是筆譯,你跟著我能學到的肯定比你那個師父要多得多?!?/br> 何芝蘭沒說話,沉玉樹跟著道:“學舞蹈的,祝老師你教不了?!?/br> 祝月明審視何芝蘭,聲音有點兒不可置信道:“學舞蹈……” 何芝蘭埋頭,她是隨波逐流,說實話真沒想著要好好學什么,就想著和沉玉樹情情愛愛了。 聽得頭昏腦脹的,何芝蘭迷迷糊糊上手跟著譚時秋畫圖,一根線直直拉出去,譚時秋就滿意地點點頭,這種技能騙不了人,一上手就知道是真會還是畫著玩兒。 趙碧城小聲跟譚時秋交流政局,道:“鄧同志回黨中央也就是這段時間的事情了,蔣家那邊倒是見風使舵……” “你管得到姓蔣的做撒子咯,個人管個人嘛?!弊T時秋打著噴嚏道,“老沉太激進了,怪不到頂上批評,他想壓著姓蔣的嘛,姓蔣的哪能不動彈咯,這叫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爛船還有三斤釘咧!” “哎!這個沖力公式算錯啦!”譚時秋寫寫畫畫,看向警衛員道,“是小李么還是小張,要好好批評咯,這么簡單問題又犯錯咯,都想著回去找婆娘了,不想好好干活咯?!?/br> “譚所長,探親假你才批下來,小李加夜班做的,估計忙昏頭咯!”警衛員幫著解釋道。 “算咯算咯,你過來看看這個,”譚時秋指著圖紙給趙碧城看,“歐洲那邊來的嘛,和我們比咋樣?” “人家研發進度比我們快多了,我們是小米加步槍……”趙碧城有些氣餒。 “一步一步來撒,新武器槍支彈藥系統穩定了,國家安全才算穩定了?!弊T時秋連連打噴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