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散了
董菊花梗著脖子昂起頭剛罵了一句:“橫掃一切帝修反!”,就猛地朝著地上倒栽蔥了下去。 她剛才流血不少,這會兒失血過多,又被人堵嘴回來,一腔肝火發不出去,一口氣喘不上來,直接昏倒了。一旁方永順見狀也暈暈乎乎跟著倒了下去,他是來抓人的,但他這個抓人的由頭啊有點隱瞞。本來想著借革委會名義速戰速決,沒想到這董菊花是個繡花枕頭,講起革命口號一套又一套,真干起來了還是不成事。要不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都說了不要跟知青們鬧騰,還非得撞那槍口上去。 嗨,這半大小子丫頭片子知青們最是煩人,活不會好好干,嘴皮子功夫可好,好端端的一個批斗大會都能話趕話地弄成唱歌比賽了。 兩個挑事的率先倒下了,董嬌嬌恨得心里直跺腳,看看李建峰那臉色,再看看底下知青們的臉色,知道勢不由人,又假笑著裝作公正道:“應該是誤會了,誤會了?” 事情扯到毛主席頭上,誰也不敢多話,真吵起來了那高素珍也不像是個嘴能饒人的,搞不定自己說錯了啥,一頂反革命的帽子扣上來,一輩子就徹底完蛋了。 董麻子是個沒文化的背個口號都驢唇不對馬嘴,少了董菊花還真掀不起風浪來,只恨恨道:“嫩們踢開革委會鬧帝修反主義!嫩們又稱王又稱霸走反動路線!” 這兩句毫無邏輯,罵得讓人發笑,李建峰正了正臉色道:“有政治覺悟是好事,有革命警惕心更是值得表揚,但是凡事要講究證據——” 話說到這里,他目光掃視邊上靠站著的革委會成員們,意有所指道:“看來前段時間在大會堂普法思想教育課還是上少了,我相信咱們底下村戶的那都是各個能人聰明人,也不是聽不懂人話的——” 知青們被他的目光掃到,他繼續道:“回城的名額今明兩年是定不下來了,大家伙兒也別想著歪心思走旁道,都好好接受再教育那是很有必要的!”,最后半句話是對著全村人說了。 劉亞楠本來看笑話的心思一下子沒了,不敢置信拉住一旁人的衣角拽了拽小聲問道:“他說啥,今明兩年都沒回城名額了?” 被她拉住衣角的田杰也是一陣茫然,喃喃道:“今明兩年都沒啦?” 七零年代往后,文化大革命已經鬧過了最瘋狂的高潮部分,人們被鬧得都麻木了疲軟了,到底國家還是要以工農業生產為主,哪能真上下嘴皮子一碰全部靠著政治斗爭吃飯。中央把控著要讓經濟一步一步恢復起來,學校工廠各個地方正是缺人才的時候,上山下鄉的知青們嗅到了這股氣息,都可著勁兒想辦法回城去。 等七五年有了正式指標,知青們甚至可以辦理病退返城。那全國各地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找關系的找關系,沒病的裝作生病,還有為了審批手續奉獻自我結果受人欺騙的知青們不計其數。 這樣的瘋狂已經變成了一種群體氛圍,大多數知青們的心里只有回城這一件事,回到父母身邊去,回到故鄉去,好像這樣自己的迷茫人生就還有得救。 回城名額已經變成了精神稻草,現下再多的苦難都能咽下去,只因為知青們手里都握著這根稻草。 現在李建峰說今明兩年都沒回城名額了,簡直就是宣判了知青們兩年有期徒刑。 沉玉樹臉色也不怎么好,他把扁擔往外一扔,整個人把何芝蘭護在身后,厲聲道:“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美帝蘇修又如何,美國黑人拿起武器把斗爭推向前進,天下無產階級是一家!” 底下小豆子嘻嘻跟著用童聲喊道:“天下無產階級是一家!” 斗口號還是本土人會得多。何芝蘭驚魂未定,聽著平常不怎么開口的沉玉樹突然冒出來這么一本正經的話,加上小豆子的嘻嘻笑童聲,讓她覺得十分荒誕,想要說些什么卻說不出來。 “天下無產階級是一家!”高素珍跟著舉起右手握拳喊道。 鬧了這么一場,村民們先是該散的都散了,文化宣傳隊的幾個倒是磨磨蹭蹭不肯走,一個接一個開始勸說何芝蘭多參加知青活動,不能把一手功夫浪費了。 誰能想到嬌小姐有這手繪畫功底呢,早說了收編到文宣隊里,該少受了老些罪了,也不必和這個,這個,文宣隊長林安定瞅了瞅沉玉樹,有個當司令官兒的爺爺就是命好啊,這么漂亮個小媳婦兒都能弄到手。 革委會的連拉帶扯扛著那兩個暈乎乎病號走了,李建峰也騎上三輪車載著高素珍,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偌大的一個院子,只留下文家姐弟和這對小夫妻,還有一地狼藉。 文晚霞幫著收整院子里散亂的雜物,沒拿兩件突然人有三急,捂著褲腰帶子就要往后院茅房跑,被文彩霞一把提溜住后衣領子,大嗓門斥道:“跑甚跑么!去河頭去!我和芝蘭姐有話要說呢!” 文晚霞不明其理,但他向來聽兩個jiejie的話,抓起褲頭轉身就往河側的公用茅房跑去。 文彩霞大嗓門一起來,對著何芝蘭道:“芝蘭姐!剛才在那個茅房!” 何芝蘭一把拉住她的手,把人往屋里拽,一邊拽一邊輕輕掐她手心,小聲道:“來屋里說?!?/br> 沉玉樹跟著兩人進來,何芝蘭回頭看看沉玉樹身后,不太確定董嬌嬌到底藏哪兒了,剛才大家伙兒散的時候,這個董嬌嬌跟個無頭蒼蠅似的,這兒轉轉那兒看看。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董嬌嬌對自己有極大的敵意,恨不得殺之而后快的敵意。 真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得罪了原女主。 其實,有的時候你過得比人好就會遭人妒忌,世上很多恨意你覺得莫名其妙的,人家覺得有理有據。 何芝蘭看外面自然被沉玉樹注意到了,他回頭看看院墻,然后伸手捉住自己媳婦兒的手捏了捏,桃花眼微微一瞇,是個壞笑。文彩霞看著夫妻兩個打眼色,頓時不自在了起來,想到那個茅房里的女人,又不好不問兩句,要真是什么靈泉班跑出來的牛鬼蛇神,那是一定要勸著芝蘭姐別亂發善心,自找麻煩。 沉玉樹軍區大院長大的,從小玩兒你追我趕士兵偵查游戲,對這個自己一手扎起來的圍墻更是了如指掌,他打眼一掃就知道哪處能藏人。剛才那董嬌嬌趁亂想要推搡自己媳婦兒,他可是看得清楚得很。 屋子里被翻得凌亂,角落里的夜壺卻是沒人去理的,沉玉樹提起來往外走。 他腳步輕輕,夜壺被藏在身后,走到董嬌嬌藏起來的角落。竹質籬笆扎得緊密高大,然而沉玉樹的身高卻是輕輕松松平視那籬笆頂,他拿起夜壺,董嬌嬌也抬起頭看到籬笆頂上的那雙桃花眼。 小孩子惡作劇才有的壞笑出現在他臉上,董嬌嬌被淋了個滿頭sao。 沉玉樹一臉挑釁,直勾勾盯著她,董嬌嬌滿腔的憤怒正要罵出來,臟兮兮尿液順著嘴角滑落,她連連呸了好幾口,想到今天吃癟吃得也夠多了,估計是今天兆頭不好。真想沖進去和那沉玉樹干一架,那也打不過,沉玉樹又是個不懼打女人的,別真的被他錯手打死了。 董嬌嬌思量來思量去,覺得田杰說得真對,這沉玉樹真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文攻武斗都管不著他,他可是個能打女人的貨色。盡管她恨得牙齒癢癢,卻也只能先忍下來,邊呸邊罵地自認倒霉跑了。 文彩霞隔著玻璃看了個門兒清,笑得停不下來像公雞打鳴,道:“嗨喲,她還有今天!看她囂張那樣子!平日里看著好,暗地里不知道截了多少俺們知青的東西,誰不知道呀!真解氣!還藏人圍墻上偷聽!怪不得知青院子里說不到兩句話,滿村里就風言風語傳起來!” 她看到沉玉樹往回走,也隨意轉過頭來要對著何芝蘭繼續說話,沒想到直接映入眼簾一張蒼老的臉,嚇得她差點兒沒把沉玉樹才補好的玻璃一拳干碎了。 “你在廁所里看到的是她是不是?”何芝蘭其實在高素珍唱出那首歌的時候,就有懷疑了,“是不是她給你的那張紙上寫著美國黑人抗爭歌曲?” 文彩霞點點頭,看著女人那張飽經滄桑的臉,勸說何芝蘭把人交出去的話語就講不出來了。 “彩霞,我信任你,我也希望你信任我?!焙沃ヌm抓著文彩霞的手,長嘆一口氣,“你就當什么都沒看見行不行?我保證,你姐的醫療費缺多少我補多少,不打字條……” “芝蘭姐!”文彩霞生氣了,“俺是為了你的錢嗎?!俺是擔心你!俺!” 沉玉樹推開門走進來,文彩霞放低桑門道:“俺是擔心你們,怕是你們不知道,靈泉縣的補習班里全是牛鬼蛇神,攤上一個全家都毀了,你們咋這大膽,反革命是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