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
“嗨,黛安娜,弗伊布斯!”貝羅娜說,“好巧啊,體檢時間居然撞一起了?” 弗伊布斯看起來冷冷的,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嗐,這人時不時就犯病似的不愛搭理人,那就也不搭理他!黛安娜則好像早就注意到他們了,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微笑起來和他們打招呼:“嗨,貝羅娜,馬庫斯,你們好??!” 這個體檢中心是在第九區的范圍內,不過它并不是一個高度機密的地方,整個塔區的哨兵和向導都會進出這里進行他們被要求做的各種測試和體檢,馬庫斯和黛安娜也是如此。至于貝羅娜和弗伊布斯,哨兵有一些額外測試需要在第九區內進行,所以他們并不在這里體檢。這里有一個通道,他們具有權限刷開那里的門,從那里去第九區內部,進行他們的體檢項目。很快,貝羅娜和弗伊布斯一起消失在那扇門后。不知道為什么,馬庫斯“看”見黛安娜好像有點掛念貝羅娜。 這次哨兵體檢難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特別項目嗎?馬庫斯問。 黛安娜搖搖頭。 沒什么,只是沒想到這次體檢的日子會和你們撞在一起。黛安娜回答。 哦,應該是因為這個季度原本的體檢時間,我和貝羅娜被安排回第九區做絕育手術了。你們好像是在下個月? 提到手術,黛安娜的情緒里出現了一點陰郁的雜音。馬庫斯后知后覺想起來,他聽說過的,黛安娜前不久向研究員們申請不做這個手術來著,結果沒什么懸念——研究員駁回了她的請求,并告訴她他們可以給她安排心理援助,幫她解決自己的困擾。黛安娜說她不需要心理援助。這件事就這么結束了。 馬庫斯一邊和黛安娜去抽血的隊伍,一邊猶豫,是否要說一些安慰的話。但他又覺得,這個話題還是貝羅娜和她聊比較合適,他說,顯得不痛不癢的…… 這時候,他近旁的向導那鮮明的驚訝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看見黛安娜駐足,側頭望著墻上。這個體檢中心他們這幾年經常來,馬庫斯知道那面墻上有什么——就是一些第九區榮譽成員的畫像而已。黛安娜為什么是這種反應——是新掛了什么他們認識的研究員的畫像了嗎? 他順著黛安娜的視線望過去,是有一幅新的,女性,少見的女性。她看起來很美麗,深棕色的長發自然披散下來,明亮的黑眼睛里充滿了智慧。她對注視她的人自信地微笑著。 馬庫斯早就忘記了她的臉,但看到的時候,他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了那個名字。而畫像下面的介紹告訴他,他的猜想沒錯。 他們倆站在那,看著艾達·瑪里希的畫像。當然,她是一位杰出的學者,誰也不能否認她的杰出,誰也不能否認她有資格出現在這里。雖然,有資格出現在這里的學者多了,而那些人不在,她卻在。 “博士啊……”最終,馬庫斯這樣感嘆說。接下來的話,他選擇用不出聲的方式告訴黛安娜。他的手肘輕輕碰上黛安娜的手臂。他說:說真的,我弄不懂博士……我聽說,是博士去撈了艾達,讓艾達提前出獄。 黛安娜有些吃驚,好像從未聽過這個。她問:你有權限看那部分檔案嗎? 沒有,是和同事聊天聽說的,細節不太清楚,但部分事實是確定的……就是,博士在風波過去后立刻就做了點什么,設法讓艾達出獄了,但是沒做更多,沒有為她擔保,或者和她結婚什么的,所以她出獄后,沒有任何一個研究所愿意接受她,也沒有任何一個大學愿意為她提供教職,而她又因為她的罪名被限制出國。她現在好像在做著一份與科學研究無關的工作。 黛安娜傷感地笑笑。 “這樣啊……”博士,我也弄不懂。她對馬庫斯說。 他們收回了視線,從瑪里希博士的畫像前離開。 * “達芙妮說她想吃蘋果?!眾W瑞恩對電話那一邊的人說,“還有……新的電影。這些我們以前都看過了?!?/br> “好——無聊——哦——”達芙妮在旁邊大聲說。 電話那頭的人笑著說了什么。奧瑞恩答應了幾聲,掛斷電話,對達芙妮說:“我去拿蘋果和新電影!” 我要也要一起去!達芙妮告訴他。幾秒鐘后,白色的精神體從奧瑞恩身上浮現出來,又隱沒進去。金棕色頭發的哨兵帶著向導的精神體出去了,這樣,雖然他們是在被電網包圍的地方穿行,但通過精神體以及他們的結合,他們還是能隨時“聽”見對方。 達芙妮躺在病床上,和喜歡的人一起聊天,感覺時間會過得快一點。不過時間再怎么變快,一直被困在醫療觀察區的感覺還是很不好受。不能出房門的生活里,連第九區的花園都變得美好起來,令人向往能夠自由出入那里的時光。原先她其實并不覺得那個花園很好,和第九區外的城市公園比起來真是太小了,和景點比起來就更不值一提了,而且那是給員工休息的地方,到那里沒準還會碰見博士。 可是,就算沒有外人,只有第九區的工作人員,遇到不夠熟悉的人,奧瑞恩也感覺很難受。奧瑞恩很少去那里,如果去,他們會在晚上去,晚上的時候沒有人在那里,只有他們兩個。 奧瑞恩的病是一片憂郁的云翳,時時籠罩在他們心頭。他們不能像另外四個人一樣住在外面,如同尋常的哨兵向導。她有時候獲準出門玩,那是很開心的,但不夠開心。她就像是急著歸巢的鴿子,因為巢里有她的掛念,所以不能離開巢太久太遠。這不僅是因為生理反應,也是因為人自然的情感。然而令向導覺得沮喪的是,不僅是研究員們對治療奧瑞恩態度消極,奧瑞恩自己也失去了信心?;蛘呖梢哉f是,他接受了那個他可能要一輩子出不了第九區的未來。 她不想接受,從來不想。她想要出門,想要和奧瑞恩一起…… 你怎么了?奧瑞恩問她。他剛剛在挑選電影,沒有和她聊天。思緒就是這樣,如果不控制它,用什么占滿它,讓它放任自流,它就會產生許多令自己也令別人煩惱的情緒。 她放空自己。沒什么。她告訴他。 她“聽”見她的哨兵心里劃過了某種晦暗的情緒。他猜到她又是在煩惱什么了,他感到沮喪,但他和她一樣,讓情緒流走,不許追問,不去解決——因為他們也沒有任何解決的手段——他重新開心起來,一遍往回走一邊告訴達芙妮:我找到了新的恐怖片,下午我們看這個吧! 是什么題材???我不想再看抓逃兵的電影了,精神動物拍得都太假了! 是講驅魔的…… 刺耳的警報聲突然劃破了平靜。 發生了什么?她和奧瑞恩問著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的茫然和緊張。他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次測試,當時也是這樣的警報聲。但那一次是測試,是假的。 達芙妮聽見了廣播里的聲音:“達芙妮,能聽清楚我嗎?現在立刻沿著逃生通道走,撤出第九區。發生了緊急情況!倉庫——還有許多地方——著火了。重復一遍,現在立刻沿著逃生通道撤出第九區——現在立刻——” 著火?怎么可能呢!這里是第九區啊。 但是另一邊,奧瑞恩也遇見了來找他的哨兵教官。達芙妮的精神體從哨兵體內探出來一點,“凝望”那個教官,看到他緊張,嚴肅……真誠,沒有說謊的意思。他告訴奧瑞恩的信息更清楚:“奧瑞恩,聽我說,有人入侵了第九區,在數個地方安裝了定時炸彈——” “怎么可能?!”奧瑞恩說,“這里是第九區,安全檢查——” “是內部人員,了解安全檢查的時間和漏洞——總之,爆炸引起了一部分電網的癱瘓,還有火災,我們現在必須立刻撤離這里。儲藏室現在無法靠近,我們沒法拿來麻醉劑,所以,現在跟我一起深呼吸,你要靠自己克服你的障礙——跟我一起走出去好嗎奧瑞恩?你可以做到的,深呼吸——” 但是向導的精神體“看到”,教官正在擔憂,懷疑奧瑞恩是否真的能就這樣克服他最嚴重的缺陷——走出第九區,走到陌生的地方,不狂化。并且,他還在憐憫他。 這個教官只是個A級哨兵,精神力比奧瑞恩遜色不少。S級的哨兵今天剛好都不在。他無法擊暈奧瑞恩,強行把他帶走。 如果接下來幾分鐘,奧瑞恩證明他還是走不出去……那只好……就讓他留在這里……所以……覺得真可憐啊…… 我去找你!達芙妮飛快地披上外套,通過她的精神體告訴奧瑞恩。我來幫你一起—— “達芙妮?請你快些——我們馬上也要離開中央控制區,那條路上會有人接應你——”廣播里的聲音催促著。 不。奧瑞恩告訴她。我一個人可以……你快走吧。 接著,達芙妮感覺到了一種疼痛,自己的精神體被哨兵的精神空間拒絕,于是通過結合,被強行送了回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幾秒種后,病房的門被驟然拉開,雷古拉沖進來,抓起她的手臂拽她走。 “你在發什么呆?行動??!”她的向導教官訓斥她,“這不是演習,不是測試,你應該——” 我得去找奧瑞恩。她告訴雷古拉。 “……有別人負責帶奧瑞恩出去,現在你的任務是先和我一起到安全的地方——” 今天沒有S級哨兵在這里執勤!他需要我——我們一起去,我們兩個S級向導,一定可以—— “不行,達芙妮!”雷古拉厲聲說,“炸彈數目未知,太危險,也沒有時間給你試錯,我們不能——” 她對她尖叫起來,不肯移動腳步。 “不要!六歲——”那時候也是這樣告訴我的——“我,和他,”得分開行動——然后再見到他時,他就變成這樣了!“不行!”不可以!“我——”不許你們再一次隨隨便便做了一個決定就把他毀掉—— 你清醒點! 她被老師的精神沖擊打了一下。 “藥品庫燒著了,沒有麻醉劑或者鎮定劑給他,連鈍化劑都沒找到。清醒的奧瑞恩……他走不出去,這是事實,不是任何人的任性妄為或者隨心所欲的決定。承認事實,接受事實,達芙妮?!崩坠爬嬖V她,“但你可以安全地逃出去,活著,活很久,只要現在跟我快點——” 白色的怪物似的精神體突然沖出來,襲擊了年長的向導。雖然對方是訓練有素的傳奇向導,并不能被她一擊撂倒,但這一擊足夠她掙開她的桎梏,跑出去。 “達芙妮?!”她身后,老師在叫她,叫她不要犯傻。 走廊的燈光明明滅滅,她和她的精神體沿著和出路相反的方向跑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