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
這個房間沒有表,黛安娜也不會每天特意告訴他今天是他養傷第多少天。一開始他會自己數,后來數到十幾二十天,他也就不數了。 他的傷口恢復得很“完美”,博士們是這么說的。他們沒過幾天就告訴他可以下床在房間里隨便走走,但是大幅度劇烈運動的許可他好久以后才等到。這么漫長的一段時間,不能去訓練室,也不能在這個房間自行復健,他被允許的活動真的只有:走走。 如果不是黛安娜在,這樣的生活真是一種折磨。除了疏導,黛安娜還帶給他別的娛樂活動。她第一次離開這里回到博士那邊再回來時,帶著一本書——數學書。雖然弗伊布斯對數學沒有特別的熱愛,但黛安娜有。他們一起讀了起來。這一次他覺得比上一次幫黛安娜看她解不開的數學題還有意思,因為有一個結合在,她鮮活的感情的漣漪不斷泛到他這里。這樣直接地感受著另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熱愛的事情中的快樂,雖然他仍舊不覺得自己對這樣事物能升起相同的熱愛,但也能感覺到另外一種快樂。 而對于黛安娜,這樣讀讓她的閱讀速度提高了不少。她能感應到他的思維和想法,于是,好多時候讓他不必明白地開口解釋,她就能跟上他的思路。 最后,他們用一種驚人的速度讀完了這本書,黛安娜感到震驚,她從來沒這么快地讀完一本書。 之后,黛安娜時不時帶書回來和他一起讀,這些書的類型五花八門——講數學的當然最多,這是黛安娜最感興趣的;還有講臨床醫學的,這是黛安娜除了她的向導課程外正在精深的一門課程;還有著名哨兵向導的回憶錄,這是她問弗伊布斯他想看什么書時,他思考之后給出的回答;還有虛構小說,這是黛安娜閑暇時打發時間隨便看看的,很多她覺得并不值得花時間來讀,但是因為弗伊布斯問她這些年都看過什么他沒看過的書,他想看,所以她就把它們一本一本帶過來和他一起看。所有這些書他們讀得都很快。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研究員們似乎是覺得弗伊布斯這樣很好——讓弗伊布斯在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這樣安靜地消遣,而不是讓他煩躁地走來走去明顯能看出他想進行一些影響傷口愈合的劇烈運動。于是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得到了一臺存著幾百部電影的投影儀。他們上午讀書,下午看電影。那些電影,弗伊布斯覺得要是只有他自己看,一定都很無聊,但黛安娜不一樣,黛安娜很容易融入情節,對這些虛構故事里的人物感到同情。以前,弗伊布不喜歡黛安娜這一點,她的感動令他覺得無動于衷的自己在她面前是不自在的。但現在,黛安娜的感情浸入了他的心靈,他看著黛安娜為那些他深知其虛假的故事真情實感地感動,不再覺得自己格格不入,而是感到了理解。他獲得了一種全新的視角——他在用黛安娜的眼睛欣賞那些故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這些閱讀和觀影活動中弗伊布斯感到自己對黛安娜的情感和性格的了解與日俱增。他越了解她,越感覺到自己與她有多么不一樣。在這種無與倫比的親密里,每時每刻都能感到另一個人的情緒和思維的浪潮里,他最深刻的感受不是被她淹沒,被她同化,而是——他自己的自我意識和真實感受像海潮中屹立著的堅固礁石一樣,無法被摧毀。他看著那些虛構的文字或演員們的表演,無不清楚而冷漠地意識到這個事實:這些故事是假的,故事在邏輯上有問題,無法成立,撼動不了他的感情。 對黛安娜來說,情況應該也是這樣。雖然不斷聽到他對故事的質疑,但她不會停止她的感動,不會改變她那滿溢著善意和理解的心。 這令他感覺到,她多么值得他愛。 * 看了幾十部電影后,弗伊布斯終于被告知:他“痊愈”了,可以“出院”了。他現在需要回到赫爾海姆博士那邊去,開始全力以赴訓練,盡快恢復他的體能和反應力。 * “對抗練習?”弗伊布斯懷疑地看著教官。另一邊的奧瑞恩和達芙妮聽到這個項目,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黛安娜更是直接憂慮起來。 你才剛剛恢復訓練一周???和奧瑞恩做對抗練習…… 她擔憂的是,輸。她擔憂,輸會讓他不開心。 那倒是不用擔心啦黛安娜。他告訴她。我還沒完全恢復,輸了很正常。 所以才覺得不公平,為什么要這樣安排,明明以他的能力,他是可以贏的。故意安排他在處于劣勢的時候和奧瑞恩對抗練習,故意讓他輸……他們在想什么? “在真實的任務場景里,哨兵不是總能在最佳狀態里執行他的任務,”教官說,“在實力無法占據絕對優勢,甚至還有劣勢的時候,靠技巧和策略反敗為勝——這就是這次訓練的意義。對你,是這樣,弗伊布斯。奧瑞恩,對你,也是一樣?!?/br> 奧瑞恩笑笑,回答:“是,老師。我已經準備好了?!?/br> 弗伊布斯緊跟著也回答:“我清楚了,老師。我會贏?!?/br> 年長的哨兵失笑,對弗伊布斯說:“別太自負了,弗伊布斯。你這次受傷,主要就是因為你的自負。相同的錯誤不要犯第二次,好嗎?” 好煩??!弗伊布斯覺得,真和奧瑞恩打輸了,他未必會很不快,但他們老拿他中彈這事教育他,他是真的很不開心!因為這件事他實在沒什么好反駁的……他確實中彈了,那時候任人宰割,如果不是九十八號沒再補一槍爆他頭,他就死了…… “是,老師?!备ヒ敛妓拐f。 教官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又說:“但是你們可不要因此就松懈,失去斗志啊,男孩們!這次比賽輸了有懲罰?!?/br> 對抗練習,為了增加他們的斗志而設定懲罰或者獎勵是常有的事。不過就像剛才提到的…… 這不公平!你才剛“出院”沒多久……他們為什么要這樣設置? 他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不過他覺得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就算他輸了——公海的懲罰能有什么,不就那幾樣帶來強烈負面刺激的測試嗎?不足為懼。 他們來到場地中央。 “我會避開你受傷的地方打的,弗伊布斯?!眾W瑞恩說。 “不用,”弗伊布斯說,“鮑勃說,現在我的身體組織就像完全沒受過傷一樣——” 他還沒說完,奧瑞恩就踢過來了。 有些驚訝。黛安娜比他還驚訝——不,應該說是心情緊張。 沒事。他躲過去了。 小心……奧瑞恩很不高興。她告訴他。 那當然啦……弗伊布斯自忖,讓他過奧瑞恩的這種生活,永遠不能踏出自己熟悉的環境,離開第九區,他也不會非常高興。 接下奧瑞恩的幾次進攻后,他跟上了他的節奏,開始反擊。目前他對戰奧瑞恩最大的劣勢是,剛從病房出來一星期,體能還沒恢復。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選擇了最兇狠的風格進攻,以期速戰速決。 于是,他繼續感覺到了黛安娜的緊張,只是不再緊張他,而是在緊張奧瑞恩。 ……對不起!黛安娜告訴他。我不是在妨礙你…… 她沮喪,愧疚,情緒低落,因為想起了幾個月前令他中彈的任務,她犯的錯誤。她告訴他:我會幫你贏得勝利。 她為他確定目標,他全神貫注地攻擊。超越了他一個人能打出的力量和速度,他在幾秒鐘后把奧瑞恩撂倒在地。 然后他在他的向導的命令下放開奧瑞恩,躲開了對方精神體的攻擊。黑色的鯨豚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重新沖向他。水母從哨兵的身體里浮現。 黑鯨咬住水母,水母纏住黑鯨。金棕色頭發的哨兵從地上爬起,再次打向棕發的哨兵。隨著奧瑞恩的拳頭,有另一種攻擊沖向弗伊布斯的精神體,連帶襲擊了他的精神,即使屏障也無法完全阻擋。 強烈的情緒的轟鳴。恨意。浸染過來,撥弄他的感情。仿佛是向導的精神沖擊,不像是哨兵。 可確實是哨兵。達芙妮并沒有放出她的精神體加入戰場。 怎么回事?哨兵還可以這樣進攻嗎?影響情緒不是向導的工作嗎?哨兵能做的應該只有直來直去的防御和摧毀…… 奧瑞恩和達芙妮是怎么做到的? 在自己和自己向導的困惑中,在對方的精神沖擊中,他結結實實挨了一下。 黑鯨繼續著這種進攻。想贏。對他感到憤怒。他一直在剝奪他的勝利。他一直在和他競爭。想贏過他,撕碎他,成為這里唯一的哨兵??謶职?,屈服吧,認輸吧,把勝利拱手讓給—— 不。 弗伊布斯抱住奧瑞恩的腿,把他扳倒。兩個哨兵在地面上扭打。黛安娜放出了她的精神體,想要過來幫他。但達芙妮第一時間也放出了她的精神體,向白球奔過來,阻撓她靠近戰場。她不能靠近。她幫不上忙。除非她學會了達芙妮所做的一切……她不必,他可以一個人…… 不可以。他不可以一個人。 她會學會。她有這個能力。 在她的決心中,弗伊布斯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比此前的協同訓練中都要深刻的支配感,她的意志在那一瞬間淹沒了他。她翻弄他的情緒,找到她需要的武器,命令他出擊。 水母對黑鯨釋放出了它的精神沖擊。 想贏。更想贏。不管對手是誰都想贏。 哪怕——是身為殘次品的你。 憤怒。他“看”到了黛安娜“看”到的感情——達芙妮的憤怒,奧瑞恩的憤怒。他們對他一直以來的蔑視而憤怒。 “你在看不起誰,弗伊布斯?”奧瑞恩說。 痛苦。對不起。她在這樣想。 然后,他就被奧瑞恩打中了顴骨。 * 對抗練習的結果,沒有什么意外,弗伊布斯輸給了奧瑞恩,主要原因是體能差距,次要原因…… “黛安娜,告訴我向導輔助哨兵戰斗時,最重要的原則是什么?” “服從,不要質疑哨兵的任何行動意向?!?/br> “你做到了嗎?” “她基本做到了?!备ヒ敛妓拐f。 “紀律,弗伊布斯,我沒有對你提問。我在問黛安娜?!鄙诒鴩绤柕卣f。 “是……對不起?!备ヒ敛妓拐f。他對黛安娜說:別聽他們的,他們故意這樣安排,故意讓我輸,好教訓你。這不合理也不公平。 但黛安娜并沒有感覺到安慰。 “我……沒有做到,很抱歉,老師……”她沮喪地說。她沮喪地知道,接下來這位教官要教訓她什么。 “在你的第一次任務中,”他果然提起了這件事,“因為你對目標感到同情,對你的哨兵的行動意向感到懷疑,影響了弗伊布斯的能力發揮。也許,你會這樣想:弗伊布斯最終中彈,更多責任在他自己,他過于自負,在有S級逃兵干擾任務的情況下還堅持執行任務——的確是這樣,我也持這種觀點。但是,下一次呢?下一次他謹慎地做好了自己應該做的一切,完全因為你,你同情你的哨兵的敵人,你成了你的哨兵行動的阻礙,你讓你的哨兵被敵人擊中,身負重傷,甚至死去——你要如何承受,黛安娜?” 別聽他的。弗伊布斯對她說。我不會讓你承受這些。 她垂著頭,哭了。 “我很抱歉,”她既是對教官說,也是對他說,“我再也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了?!?/br> “但愿我們能在今后的訓練和任務中,看到你確實做到你此刻的承諾?!苯坦僬f,“現在,和弗伊布斯去醫療區處理一下他的傷,然后羅莎琳德會帶你們去做懲罰項目?!?/br> * 這根本不算懲罰嘛。弗伊布斯對黛安娜說。本來也是該做這項測試的。 安慰黛安娜真的好難……他感覺他好像永遠無法有效安慰到他…… 沒關系,弗伊布斯,你不用安慰我。黛安娜告訴他。我會自己好起來……給我一點時間就可以了…… 好的,黛安娜。他只好這么回答。 他于是走到那把椅子邊,坐下,等羅莎琳德把他銬起來。但是羅莎琳德沒有。 “這次不太一樣?!绷_莎琳德笑著說。她從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個遙控器,把各個按鍵指給他:哪個按鍵是開始,哪個按鍵是結束,哪個按鍵是增加,哪個按鍵是減少。她把遙控器交到弗伊布斯手里,告訴他:“這次是你自己控制,測出來的數值還像之前一樣,作為成績記錄?!?/br> 那是好不一樣哦。從開始進行這個測試到今天,哪一次他不是被固定在這個椅子上。奧瑞恩和貝羅娜做這個測試,也都是被椅子上的拷環固定住。但是接著,弗伊布斯又想,也沒有太不一樣。 他不會讓自己測出比上一次更低的成績。 然后,他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看向黛安娜。黛安娜望著他的眼睛和他的思緒,她也明白了。 羅莎琳德給弗伊布斯貼上電極片,接著走到黛安娜身邊,拍拍她的肩膀。 “黛安娜,你要站在這里,身體不能靠近你的哨兵,不能觸碰你的哨兵。精神體隨你心意活動,沒有要求。你的目標是幫助你的哨兵在耐受力測試里測出更好的成績。加油?!?/br> 研究員走出去了。 廣播里沒有聲音,房間里十分安靜,弗伊布斯能清楚地聽見黛安娜的心跳聲。她的抽噎聲,自然更清楚。 我不會有事。他這么說著,放出他的水母。在被電前放出精神體比較好,這是他們所有人做這個測試總結出來的經驗。 黛安娜也放出了她的精神體。白球飛向水母。 你不用做什么。弗伊布斯說。 我可以幫你疏導一些痛苦。她回答他。只憑精神體的接觸,也許疏導并不能做得非常好……但也不會完全沒有用。我會幫助你堅持得更久,取得更好的成績。 要是你這么希望的話……好。弗伊布斯說。然后他就按下了按鈕。 非常輕微的刺痛,初始值原來這么低。他毫不猶豫地長按加號按鍵,把電流和頻率提到最高。痛苦陡然提升。含著白球的黑色水母開始煩躁起來,在這個空曠的房間揮舞它飄帶似的觸手。他能察覺到他的向導在幫他清除那些感覺,直刺太陽xue的尖銳的疼痛,冷汗流進眼睛的不適。但站在那里,只靠精神體的接觸,她能帶走的真是太少了。 她帶不走他的痛苦。她還在增加他的痛苦——她在痛苦。她捂著臉嚎啕大哭。 這不是對他的懲罰,是對她的懲罰。 如果這僅僅只是懲罰,他現在就會按下終止鍵。 這還是一項測試,他看出來了,非常清楚?;蛘哒f是訓練?那個情報局的向導一定把他看到的東西都寫成報告交上去了,塔看了,第九區也看了。博士也看了。這是有意為之的,讓她學會不要質疑他在任務中做的任何決策,成為他完成任務的助力而不是阻礙——不管他是要奪走性命,還是折磨自己。 他會幫她通過測試。然后,她就不必再面臨這樣的試探和考驗了。這是最好的辦法,最有效的選擇,最優的決策。 ……所以,不要哭了。 不。她告訴他。不是這樣。 她開始控制她的情緒。她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某個感官上——她在正念。她抽離了她自己的感情,然后她重新拾起它們。她深呼吸,在暫時無法壓住的哽咽中,她繼續對他說: 我會謹慎地做好我應該做的一切,我不會再犯那樣的錯。 她哽咽著,對他露出一個笑容。 我會自己通過這個測試——幫助你做得更好,而不是給你增加負擔,弗伊布斯。 他捏著那個遙控器,在令他不斷滲出冷汗的劇痛里,也笑了。 好的,黛安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