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夜話
“嘿,男孩,”哨兵說,“接著?!?/br> “野果?”九十八號掃了一眼少年接住的東西,說道,“我想,植物還是……” “放心,博士,”哨兵對他一笑,“我在野外執行過很多次任務,怎么區分能吃的食物和像食物的毒物,我熟?!?/br> 鑒于訓練項目開始的這半天以來,七號哨兵的確表現得比九十八號和一百號游刃有余,經驗豐富,九十八號“博士”雖然還是一副猶疑的樣子,但沒阻止少年吃七號找回來的野果。 “真不吃?”七號又問。 九十八號搖搖頭。 “好吧?!逼咛柭柭柤?,“但愿明天你能在水里抓到魚,不然,只靠三條營養劑,實在不夠撐到任務完成??吹貓D,我估計再順利也得走個七天。但我猜鱷魚不會讓我們順利,說不定中途就遇到個什么遭遇戰伏擊戰?!?/br> “那太難了吧?!本攀颂栒f,“兩人一組定向越野,距離這么長,補給這么少,武器只有匕首,還加作戰……” “嘿博士,都呆五個月了,‘岸邊’什么鳥樣,還不懂嗎?” 九十八號沒說話。 七號吃完他的加餐,又一笑,主動點破了九十八號沒說出口的反駁的理由:“也是,我們這組一個是本期最弱,一個是本期最小,伏擊我們,結果毫無懸念?!?/br> “本期最小”冷不防聽到自己被提起,不滿地撇撇嘴,“本期最弱”倒是沒露出什么不快,苦笑了一下。 “抽簽和我一組,是挺倒霉的,卡斯特?!本攀颂栒f,“要是只讓你和瑪里希一起行動,你們大概今天就能走到那條小溪了?!?/br> “別說小朋友不參與抽簽,是指派給某個小組形成三人組——就算組里真沒你,瑪里??墒呛湍阋粯?,毫無野外生存的經驗——” “我有知識,不會拖你后腿?!备ヒ敛妓拐f。他聲音發啞,說話時喉嚨就一陣不舒服,很想干咳。他忍住了,但他的不適沒逃過哨兵的眼睛。七號對他說:“還是少說話吧瑪里希,變聲期養好聲帶對一個哨兵來說可是非常重要呢,關乎你以后能不能博得你喜歡的向導的青睞!” 弗伊布斯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了某個向導的身影,緊接著他帶著一點驕傲想:他不喜歡黛安娜,更不需要“博得”黛安娜的青睞——他們無論如何都會結合。 不過他還是沒再說話,就像他在咽部不適得到羅莎琳德的建議后,一直做的那樣。因為這樣對自己有好處。 安靜沒有持續太久,七號又說起話——他們坐直升機來到這片山野,開始他們本次訓練后,七號就一直在說話。 七號捏起一根樹枝,一邊擺弄它,一邊說:“理論是理論,實踐是實踐。就像射擊打靶,全息影像再真,真正射擊活人的時候,感覺還是天差地別?!?/br> 弗伊布斯在心里翻白眼——能有多大差別?曾經在公海,他們在未進行告知的情況下,讓他向以假亂真的全息影像開槍,他遵守了命令。后來,他更是很多次目睹各種手段的殺戮的影像資料,想象自己親自來做這樣的事,每次想象的結果都是,他完全可以勝任。 “就算這個破基地煞費苦心地模擬了這么多實戰時都不會面臨的困境,”七號繼續說,“但我打賭,大家晉升之后第一次執行S級的任務,還是都要出差錯。哎……說到任務,博士,你真的從來沒出過任務嗎?” “在我因為晉升不得不來到這里前,”九十八號說,“讀博就是哨塔委派給我的,我正在執行的長期任務?!?/br> 五個月后的今天,弗伊布斯對同期的這些哨兵有了更多的了解。這件事,他也在別的時刻聽他和別人提起過——他攻讀他的碩士學位博士學位名義上是塔給他的任務。從九十八號的表現看,似乎也很合理,比起去執行一般的“哨兵式”的任務,這位哨兵更適合去讀書,也向往去讀書。 因此弗伊布斯此刻沒有懷疑九十八號的話。 但是七號古怪地竊笑。 “嘿,老兄,”七號對九十八號說,“這荒山野地,就我們仨人,還拿腔拿調,多沒意思??!” 弗伊布斯飄在空中放哨的水母也忍不住悄悄降低了些高度,好更清楚地觀察九十八號的表情。 九十八號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但是他的電鰻扭動了一下身體。他說:“保密條款,卡斯特?!边@既是承認,也是拒絕繼續談話。 卡斯特咧開嘴笑起來。 “我們已經是S級了,嚴格來說,條款隨著我們級別的變化已經變更,只是結訓后,他們才正式告知我們的新權限——現在提前說點S級配談的話題,不行嗎?” 弗伊布斯和他的水母研究著九十八號的表情,讀出來,“博士”有點動搖了。 但是九十八號看了弗伊布斯一眼,輕輕搖頭。 弗伊布斯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他們倆是有S級權限的S級哨兵,他弗伊布斯·瑪里??删筒灰欢?。 七號就像是臨時被告知一次出游因為天氣問題取消了一樣,嘆了口氣。 “行吧?!彼f。但是他把那根樹枝晃來晃去的動作可不是這么說的。果不其然,沒過一會,七號又說:“但說實話,瑪里希以后只會比我們權限更高,而不是更低吧?!?/br> “也許。但現在,他才十四歲,”九十八號說。 “喔,博士,”七號像抓住了什么線索,“難道說——你出過什么少兒不宜的任務?”他的精神體,一只長滿棘刺的蜥蜴興奮地爬向電鰻。電鰻挪動了一下位置,躲開蜥蜴。 “沒有,你想多了,卡斯特?!本攀颂柊櫚櫭?。他看起來非常不自在。 “我猜猜……嗯……是個非常令人不快的任務……”七號戲謔地做出思考狀,“想想,哨兵們最討厭的任務第一名——‘圍獵’!但是考慮到博士你的身手——” 七號看著九十八號的表情,頓了一下,接著用一種不可置信的口吻說:“哨塔派你去參加‘圍獵’?” “技術支援?!本攀颂栒f,“我不是一線?!彼f話時又看了一眼弗伊布斯,好像覺得這話題不該在十四歲的未成年人面前提。 七號又一樂:“瑪里??刹皇菧厥覌苫?。公海那地方……哈哈?!?/br> 而弗伊布斯只感到茫然。 “什么是‘圍獵’?”少年問。 “???還真是無菌室里的嬌花啊……我在哨兵學校還沒畢業,就聽說過‘圍獵’了?!?/br> 這卻引得九十八號詫異地看了七號一眼。 “我在學校完全沒聽說過,這種行動不是連對非任務參與人員的A級都保密嗎?你是從哪聽說的?”九十八號問。 “呃……這哪能說啊,是吧……”七號說。然后他看向弗伊布斯,告訴少年:“‘圍獵’就是,去抓‘逃兵’,但是這個‘逃兵’,是S級。你知道‘逃兵’是什么意思吧?” 弗伊布斯知道在哨兵的語境里的“逃兵”一般指什么——那些不服從哨塔的調派,叛逃出塔區的哨兵(偶爾也有向導,但叛逃的向導遠遠少于哨兵)。對普通人來說,做逃兵后果很嚴重,戰爭時期可以直接處死;對哨兵來說,后果更嚴重,非戰爭時期也可以直接處死(而對向導,就有很多寬容的余地了,畢竟向導比哨兵珍貴)。 弗伊布斯學習過抓捕叛逃哨兵的流程以及這件事對社會的意義——哨兵對普通人來說很危險,叛逃的哨兵往往缺乏向導疏導,容易游離甚至狂化,更危險,及時抓住他們就像去抓羊群中的狼一樣,非常有必要。 而他此刻被告知的信息中有個隱藏信息讓他非常詫異: “哨塔派A級哨兵去抓S級的叛逃哨兵?” 這句話似乎太長了,他感覺嗓子非常不舒服,忍不住咳了一聲。這叫他沒說出緊跟著的一句“為什么”。 不過就算他不問,七號也會回答他。七號說:“這是咱們蘭卡哨塔特有的傻逼戰略,派S級‘狩獵’BCD,但是派好幾個A去‘圍獵’S。不是我說……除了蘭卡,全聯盟沒哪個國家這么傻逼。你有沒有聽過那個哨兵傷亡率統計?說A級比S級傷亡率高。我們哨兵手冊上都有這段,然后接下來解釋是什么,因為S級比A級強太多……”七號哂笑一聲,“扯。那是因為A級圍獵S級,每場都很難沒有傷亡?!?/br> “也不是,”九十八號說,“別國的統計數據也是這個趨勢。不過,蘭卡的確是最明顯的?!?/br> “哎,我知道自己晉升,最開心的是,再也不用執行‘圍獵’任務了——比起‘圍獵’,我還是更愿意去交火區,或者去拆彈也很好,或者從恐怖分子手里解救人質,或者‘狩獵’……” 對弗伊布斯來說,七號所列舉的任務都是一樣的——危險,但必須有人去做,于公共利益有好處。 九十八號重重嘆息一聲。 “我出的任務不多,不過僅有幾次,都是‘圍獵’……”他說。 “???這么變態嗎?我也沒有過都是……呃,就去技術支援?等等博士,你博士讀的不是機械嗎,你支援了什么……” 九十八號沒回答。七號首先明白過來了什么,接著弗伊布斯才被提示似的,跟著醒悟到:九十八號讀的不是機械。 “cao,”七號說,“我想起來了,有一次任務,支援組只花花了一個小時就破解了對方的通信網絡……是你?” “那些只有哨兵和向導才能應用的通信手段,”九十八號說,“很多時候只能交給哨兵向導來破解。我就算變成了S級,應該還是會繼續技術支援下去……我那個塔區同意我去讀博,就是為了這種用途?!苯又攀颂栆擦R了一句臟話,“所以我真不懂為什么哨塔非得要我來這個地方——我不需要這些知識和技能——” “可你學得也不錯嘛,博士?!逼咛栒f,“嘿,當初跳傘說是恐高,我看就你落地最穩?!?/br> “我真的恐高……真覺得自己可能狂化……” “那你怎么又不恐高了?鱷魚做了什么治好了你?” 這個話題在幾個月前提起時,九十八號避而不談,現在可能因為時過境遷,他愿意說出來了。 “……他進入預定開傘高度后拒絕開傘。他不止拒絕開傘,他還讓精神體攻擊我……我當時差點以為,他狂化了……最后他說,要是我一個人跳,我就可以自己開傘了……哈,他不是治好了我的恐高,而是讓我發現,比起恐高我更恐被瘋子害死?!?/br> 七號大笑起來。 “哈哈哈,太可怕了,這個鱷魚……不過,博士,說真的,要是你沒這么消極,本期最弱未必是你?!?/br> “何必那么努力,就為了取得一個好成績——成績越好,塔派的任務越危險——” “塔一般還是不會派超出哨兵能力的任務……” “剛才罵蘭卡哨塔傻逼的可不是我?!?/br> 七號失語了一小會,然后才反駁說:“除了,‘圍獵’任務?!?/br> “布雷丹就完全放棄追捕S級‘逃兵’了?!本攀颂栒f,“因為S級‘逃兵’基本不會失控狂化,要是哨塔不找,他們一輩子偽裝成普通人,死了就死了。而去追捕呢,卻要造成點額外傷亡——從公共利益的角度說,得不償失?!?/br> “可他們是‘逃兵’??!”弗伊布斯忍不住插嘴說。 “可是他們是S級‘逃兵’??!”七號說,“而且還都是身經百戰的S級,要知道不算厲害的是沒法從哨塔眼皮下逃走——S級是非常珍貴的戰略資源,蘭卡只有一千來人。盯梢全體哨兵,塔做不到,盯梢全體S級哨兵,塔還是做得到的。反正我參與 ‘圍獵’的那個S級哨兵簡直不是人——他可以躲開狙擊。不是那種,知道那里有狙擊手來躲子彈,而是,他不知道我們預先埋伏,但他躲開了,就好像他能聽見幾百米外的槍聲,或者子彈劃過空氣的聲音,然后他在打穿他腦袋前躲開。他還來得及抓住身邊的人一起躲開。雖然現在我也是S級,我暫時還是不懂他們怎么做到的。近身格斗就更絕望了。千萬不能讓一個三十歲以上的S級拿到槍。沒有槍只有匕首也很絕望?!?/br> 這些,弗伊布斯倒是知道怎么做到,公海的某位S級教官很懂怎么躲子彈怎么近戰全殲敵人,并且樂意把他的所有經驗傳授給弗伊布斯。不過少年現在暫時還做不到像那個年長的哨兵一樣完美的程度。 少年不懂的是:“既然這么厲害,很受重視,為什么會叛逃?” 七號哈哈笑了幾聲,看向九十八號。九十八號又嘆起氣來。七號于是說:“少兒不宜的話題來咯?!?/br> 九十八號說:“你再長大點,自然而然就懂了?!?/br> 弗伊布斯:哈? “自由?!逼咛栒f,“做哨兵不自由,級別越高的哨兵,越不自由。叛逃,隱姓埋名做普通人,反而能找回自由?!?/br> “可是——S級哨兵地位超然,受人尊敬——”咽部的難受讓他不得不停下來輕咳一聲。他還有非常非常多的話想講——研究員們告訴過他的話。成為哨兵,是成為人類中最強與最好的那個群體;而成為S級哨兵,要成為哨兵中最強與最好的那個個體。擁有地位,擁有榮譽;對社會貢獻,自我價值實現;備受矚目,成為英雄。S級哨兵們都是為一些舉足輕重的事而奔波——某個人的生或死,國家利益的得或失;而普通人呢,為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無足輕重的事情奔波。 所以,自由哪里能抵得過這一切——作為哨兵的光輝燦爛的一切和作為普通人的瑣碎不堪的一切—— 把這些長篇大論倒出來前,年輕的哨兵聽到九十八號輕飄飄地說: “有些人不想要那些。再說當普通人未必不能有地位,被尊敬——要是我沒覺醒,我打賭我比現在更被尊重些,起碼我可以先完成我的學業,而不是屢次中斷學業來參加我根本不想參加的哨兵培訓?!?/br> “但好處是,你不用為了昂貴的學費背貸款了——呃,我猜你不是來自什么巨富家族之類的吧,博士?” “我不是……唉……當哨兵唯一讓我安慰的,可能就是這些福利待遇了?!?/br> 圖靈機這次是真的宕機了。他反復想著九十八號的話: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他想不通??!他腦海里不想要那些的人,都是有高度犯罪傾向的反社會者,或者空耗救濟金的社會蛀蟲。呃,好吧,還有那些基本和半瘋差不多,觀念奇奇怪怪的哲學家們。反正他從來沒遇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樣不帶一點輕蔑地說:有些人不想要那些。這口吻就好像,正常的人可以不想要那些…… ……不可以。不管正常人可不可以不想要,他不可以不想要……他不想要,會被一輩子關在第九區鋪滿電網的房間里…… “瑪里希,怎么了?”七號的問話叫弗伊布斯回神。少年意識到自己繃緊了身體。他連忙讓自己放松點。接著弗伊布斯說:“我就是,不太懂?!?/br> 七號笑起來,拍拍少年的肩膀。 “要是你懂了,那才不好呢——十四歲就該無憂無慮一點。好啦,瑪里希,讓你的水母下來吧,換我放哨了。睡吧,兩位。博士,后半夜你換我?!?/br>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