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坐以待斃不是溫怡卿的個性,只可惜宮中消息閉塞,有再長的手也伸不到朝廷里,更別說能真正幫上駱煙了。 溫怡卿捧著沉甸甸的賬簿細細翻閱每一筆進賬和支出,深藍團花紋的茵毯柔軟舒服,她赤腳踩在上面來回踱步,眼前密密麻麻的小字逐漸模糊。 “永靈三年七月十六,廣泰糧行食麥伍佰鐘,付銀倆萬兩白銀,交十里坡王守,”溫怡卿輕聲念著,轉而問,“采薇,莊子里上下才五十口人一年竟要吃這么多糧食嗎?” “慣常來說百鐘足矣,許是那年收成好,糧錢便宜用來充盈糧倉的,”采薇放下手里的包袱,笑盈盈地扭頭,“娘娘從前不大愛管事,乍看定是吃力的,若是乏了便先歇息再細看吧?!?/br> “還是不歇了,冬天日頭本就短,”溫怡卿搖頭,用力閉閉酸脹的眼睛,她把賬簿合上抱在身前探身望去,“多放些碎銀子和銅錢吧,宮外用銀錠還是太招眼?!?/br> 采薇應了連忙把銀子拿出來,放更多的碎銀進去,想起宮外她臉頰微微發紅,藏不住的歡欣雀躍:“娘娘,婢子真的可以回宅子嗎?” 溫怡卿頷首,見采薇的反應不由得眼眶發酸:“自然,你前些天病里就念叨著想爹娘,等安置好瑯沐就去宅子住幾日,也不著急回來,往后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br> “煩娘娘還記我這些小事?!辈赊钡拖骂^去。 一切好像都塵埃落定,麗云軟禁,烏孫兄弟一死一傷,蕭慎不日返燕,可越是平靜的海面或許其下暗藏更為洶涌的漩渦。 這些日子,采薇同她閑話也變得小心翼翼,不知是否是察覺了什么,還是被這一連串的事驚到了心神,無論如何現在讓采薇出宮回到爹娘身邊未嘗不是件好事。 “收好了瑯沐的行李,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打扮得漂亮也好讓你爹娘瞧了歡喜,明兒天一早元穗與你們一道出去?!?/br> “可是我們都出宮了,誰來照顧娘娘?”采薇放下包袱微直起身子 “不必擔心,”溫怡卿拉住采薇的手,“殿里明里暗里換了幾波人,現如今都是信得過的,總不會讓我吃了虧去?!?/br> [br] 這事采薇是知道的,這個月負責灑掃鍋爐房還有小倉庫的宮女進進出出走了好些人。 新來的手腳勤快,個頂個的力氣大,卻不知什么時候起互相不大對付,不過沒有鬧到明面上,采薇也不大理會丫頭們的摩擦。 “好了,快去吧,”溫怡卿拍拍她的手背,“再拖,又有旁的事要來煩你?!?/br> 采薇垮下臉,邊裝荷包邊長出了口氣:“進宮前夫人就說了,掌事宮女便是如此,一刻也不得閑?!?/br> “好在你機靈又能干?!?/br> “娘娘只會取笑我?!辈赊泵蜃煲恍?,提著包袱福了禮扭頭便跑走了。 來到這大周不過短短幾月,不光是她自己,身邊的人接二連三地受傷,看著采薇擔憂的模樣溫怡卿總是自責,分明比自己還小還愛玩的年歲,卻始終被困在宮中瑣事里無法脫身。 溫怡卿笑意減淡,緩緩俯身趴在桌上,墻面被地龍烘得散出幽微的香料氣味,她支起下巴望向琉璃窗外隱隱綽綽的梅枝,光影從指尖溜走映照在泛黃的賬簿上。 此番周晏然暗里幫了蕭沉,明里出兵襄助駱煙,再插手宮里的事難免被朝臣議論,他卻這般不知避嫌。 “周晏然到底是什么意思……” 窗牗響動,一束光亮灑在臉頰,溫怡卿抬手遮著眼逆光看去,本以為是蕭沉折返卻在看見金玉銙帶的瞬間身體血液逆流直沖顱頂。 周晏然手撐扶著窗子,略彎下身子來,他穿了身鴉青圓領窄袖的常服,含苞的紅梅橫在身前格外扎眼。 “有功夫在這琢磨,怎么不來親自問我?” 男人身型高大,俯身的影子都能將她完全籠罩,擋去刺眼的日光。 溫怡卿扯出抹僵硬的笑,耳根連著臉頰燒得guntang,她想開口卻見周晏然目光下移,順著他的視線低頭去看,是一雙毫無規矩可言盤坐著的腿和不著鞋襪的腳,溫怡卿急忙調整坐姿,再抬頭人已經坐在對面了。 “也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溫怡卿收拾起桌上的賬簿,目光閃爍,“殿下怎么這個時辰來了?!?/br> “晨起匆忙,還不曾告訴你……”周晏然隨意搭上桌沿,身子前傾拿過杯盞迤迤然倒了杯茶水,抬眸冷眼看著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叫人好笑。 這話無端曖昧,溫怡卿忽地抬起頭雙唇微動,她的雙眸掃過周晏然的面容,卻見他始終端著一本正經的姿態,笑意流露更是一閃而過,都讓她懷疑是否是自己眼花。 溫怡卿最終沒能開口,只是端起茶盞掩飾著不自然的表情。 “已查實瑯沐是月部族長幺女,夜宴當晚她腳踝上系的紅繩就是大長老的遺物?!?/br> “大周攻月時她僥幸逃脫,后來在燕地是小有名望的馴獸女,據說……”周晏然頓了頓眉心微微蹙起,熱茶氤氳下深邃的眉目變得模糊不清,“據說她頗通獸語,可同時cao控百匹未經馴服的野馬?!?/br> “真有這么邪乎?”溫怡卿半信半疑,“難怪她想留在宮里?!?/br> 周晏然隨手將茶盞放下,留下圈淡淡的水痕,他開口道:“如何,她求過你了?” “同我說了些她的身世過往,”溫怡卿垂頭笑了笑,“應當是真假摻半吧?!?/br> “我以為你會同情她的遭遇?!?/br> 溫怡卿轉轉眼睛若有所思,她對上周晏然的視線:“在國與國的戰爭里,所有人都是犧牲品,領軍的將士也不例外對嗎?” 周晏然怔了一瞬:“是?!?/br> “在保全性命面前,同情似乎一文不值,”杯蓋輕撇茶葉,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更何況她與周室一族的血海深仇非她本人不可體會,我既不能高高在上勸她放下仇恨,也不能替她手刃了仇家?!?/br> 說到這溫怡卿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對面的男人:“即便同情也要為了我自己的性命考慮?!?/br> 周晏然第一次被人威脅性命還能笑得出來:“太后言行不一了?!?/br> “送信一事是我考慮不周,害你空等良久,”知道她心中有氣周晏然也不再說笑,隨即正色道,“送瑯沐出城便用我的馬車,也名正言順?!?/br> 溫怡卿見其忽然提及信件,才知周晏然是會錯了意,她連忙解釋:“即便沒有收到來信也算不得大事,時一時二日夜兼程,差事做得很好,你可不能因此責罰他們吧?!?/br> 周晏然眸光微動直勾勾地看向她:“在你眼中我就是這般不通情理的人嗎?” 他的目光凜冽似在審視又似有怒意,溫怡卿很想點頭卻又迫于壓力,一動不敢動。 周晏然吐了口氣,身子一仰靠著軟墊上。 “那獎賞呢?”她微微抬頭,試探著問道。 “由他們回閣里休息了?!?/br> 溫怡卿偏著頭繼續追問:“只是休息,沒有什么金銀錢財嗎?” “他們掌管閣中金庫鑰匙,”周晏然蹙眉有些不理解,“金銀之物對他們而言已是唾手可得?!?/br> 他的目光掠過那沓厚厚的賬目:“你何故上心銀錢之事,連陳年舊冊也在翻查?!?/br> “怎么忽然說起我來,”溫怡卿一下子應對不及,顯得慌亂起來,“我本想以莊子賬目有誤為由,由采薇帶瑯沐出宮,這才翻起賬簿?!?/br> “你倒聰明?!?/br> 這話聽在耳里不像夸贊,溫怡卿撇撇嘴不稀罕同他計較。 “明辰時攝政殿車馬會等在永泰門城墻根,你的婢子也可同乘一輛為車夫指路,有我的人在你也好放心她的安危?!?/br> 周晏然嘴上冷言冷語卻能事事考量,反叫溫怡卿心中添份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