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宿儺(破戒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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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廢的及身佛堂中,無比寂靜的黑暗里,宿儺清楚地感受著胸中涌現出的強烈食欲、以及嗜血殺意。前者較后者更為鮮明顯著,像掛于火盆上的鐵鑄茶壺中煮開沸騰的山泉水。誠然也有一絲男性對女性天然存在的性欲,他并不感到詫異,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明悟。 七情六欲是人一出母腹便無可避免沾染上的業果,種入心中的罪種。隨年紀漸長和閱歷的增加而變本加厲,宛若植物的根系深入五臟六腑,捆縛身心智靈。譬如部民侍弄的田地,即便想盡各種辦法和手段拔除,或刀割或火燒,但來年春日未播種前,也必能瞧見田埂上生出的惱人又欣欣向榮的綠意。 越是壓抑克制,反而越是助長情欲在心靈上的泛濫蔓延。他在年少時便意識到這條無可辯駁的真理,并深以為然。凝視著少女暗處凹凸有致、宛如白子般飽滿可口的肩膀和胸脯,雙面宿儺不期然地回憶起晝夜棲身于薄暗宅邸中、如今早已面目模糊的母親。 稍微給他留下一點深刻印象的,大概是她矮小的身材。這也許是因為她常年跪坐在廊檐下等待丈夫的緣故。久居深庭的婦女只有面龐和手指裸露在外,身體和雙足都包裹在長而厚重的衣裙中。 時間一久,她就從宿儺的眼中“消失”了。順應時日節氣更換的色彩和制式不一的衣裳像浮動變幻的云霞,凝聚在她涂白的脖頸以下,蜷起的指間以上的地方。 “失去”rou體的女人并沒有消失,而是以一種不為人知的方式融進這座古老幽深的宅院中。庭前死氣沉沉的樹叢,鋪路石旁生出的雜草,各處用竹簾和紙拉門分隔的房間里游蕩的陰暗空氣,都與她息息相關。 就算是一個面容粗鄙的女婢,穿上華美的長裙端坐于薄暗的庭院中,也會讓人發自真心地認為,那是一位氣度高雅、背景出眾的貴族女子。這就是衣裝所起到的妙處,但這妙處放到月亮上來的神女身上,便陡然一變成為毫無用處的累贅。 正因褪去呆板僵硬的衣物,圓滑自然的曼妙曲線才得以自由展現。無比嬌嫩的豐潤肌膚在線條的邊緣似乎變得微微透明,宛如午夜朗照的月亮那般,在暗色和陰影里也無礙清瑩的光華。他定睛細看,少女皙白的皮膚下仿佛散發出淡淡的微光,這令她無法染上暗處的陰影。 母親的白中總含著微微的陰翳,好似積著一層塵埃。搽的白粉越多,皮膚底層的暗色便越無法消除?;钪鴷r再白凈的女人,他拿著胳膊或大腿思考哪里下口時,總會發現不討喜的暗沉,繼而食欲缺缺。 無論是深閨中里的高貴婦人,還是地頭乞食的農女,都像腌漬的梅子,嘴與鼻子吸入籠罩整個世界、無處不在的幽暗陰翳。皮膚的光澤大大受損,加之缺乏勻稱的平直體型,她們的丈夫感到興味索然,提不起愛欲,也是情理之中。 甜蜜的煩惱涌上心頭,四臂的男人好整以暇地盤腿而坐,半敞的衣襟間露出鮮明利落的胸腹線條。不羈放蕩的衣著,健壯近乎狂野的身軀,兩者奇妙地共存于隱含禪意的優美姿態上。支在膝頭的左上臂托腮,左下臂與右下臂自然搭在腿上,伸出的右上臂以食指指尖輕巧觸碰自薄弱的肌理,似乎在觸碰著底下透出的淡淡微光。 這份不屬于塵世、可能世間只此一份的珍貴食材,無時無刻不在撩撥腹中腸胃如饑似渴的食欲。 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催促他現在就大快朵頤,痛快滿足口腹之欲,但,還有一個聲音據理力爭,假如以后再也沒有這般驚艷的味覺體驗,那時又該如何是好呢? 他皺眉凝思,眼中映出少女瑩白纖柔的脖頸。石臺上兀自思索的男人倒不怕她生出逃跑的心思,也許是因為生來不染塵垢的天人缺失七情六欲的熏洗,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驚懼?,F下安然睡在他腳邊的月之神女,像一條從水里撈上來的任人宰割的銀魚,輕微翕張的嘴里露出結白的牙齒,像含著珍珠。 這可真是稀奇了。 暫時不考慮吃掉她后,宿儺興致勃勃地開始思索在她身上發現的種種不尋常,濃重的好奇心和探究欲壓下了食欲和殺意。 貴族女性年幼時便開始用混合鐵屑煮的茶水染牙,黑齒是忠貞品行和高貴節cao的象征。同時,烏黑的牙齒和口腔也愈能凸顯出面部和脖頸的白色。至于生活在社會底層,既沒有錢更沒有資格染齒的女性,多數有著一口臭氣熏天的骯臟黃牙。 兩面宿儺有種明確的預感,乏味無聊的日子會變得有趣了。 今晚難得心情愉悅的魔王望著指尖下牛乳般潔白的肌膚,稍稍施力摁下。鋒利的指甲無聲刺破毫無瑕疵的表皮,純黑的甲面上出現一點扎眼的亮色。朦朧的光暈里滲出一滴鮮艷的血珠,猶如一顆成熟飽滿的紅豆。 原來天人的血也是紅色的。 兩面宿儺將嬌艷欲滴的血珠放到眼前,細致入微地觀察。他的手很穩,凝在指尖將掉未掉的液滴看不到一絲顫抖的痕跡,看起來就如凝固一般。純正艷麗的鮮紅血珠,猶如佛龕前忍受火焰炙烤的蠟燭默默留下的燭淚。 一縷淡淡的血腥味鉆入鼻腔,不是濃烈的濁臭,而是隱約夾帶甘美的清香。讓人聯想起雪夜和月下的深湖,十分純粹清淡的滋味。 繁瑣復雜的料理程序可以預先剔除,腌制發酵破壞本味的方式也不予考慮……擅長廚藝的邪佛想,為了最大限度的保留原本的風味,果然還是生切或刺身比較好。 他輕輕呵氣,無形的溫熱氣流卷動空氣,拂過凝滯不動的血珠。嬌艷的液滴被吹得向后一晃,表面瞬間泛起數道細小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最后重歸平靜。熱氣令血液的味道更充分地發散,男人半閉著眼睛,把染血的手指送到嘴邊,猩艷的舌尖慵懶探頭,像條飽腹的紅蛇,慢條斯理地昂首,輕輕碰上指甲尖凝成一滴的血液。 精致小巧的紅豆轉眼間消失,嘗到甜頭的味蕾似乎意猶未盡,柔韌靈巧的舌頭繞纏上手指,濕潤的舌尖細致地探尋指紋和甲縫里余下的美味。 宿儺慢悠悠地舔舐指腹殘存的血味,延長舌尖一閃而逝的絕妙體驗。稠粘的質地和甘美的滋味有些像煮開濃縮的牛乳,但沒有作嘔的腥臭味,完全不會讓人膩煩。 他很滿意。 一聲幽幽的鈴鐺聲打破了佛堂的靜謐,仿佛垂死之人時斷時續的憋悶呼喘,不復清脆的鈴聲莫名讓人背后發寒,就像數年縈繞不散的對生的渴望和沉痛的懊悔之情找到一個發泄口,爭先恐后地在清冷的空寂里擴散。 在他身后,石臺落滿蛛絲的角落里,靠墻坐著一具骨瘦如柴的尸骸。深深凹陷的臉頰,眼眶中的眼球早已干癟,腹部卻詭異地高高鼓起,從撐裂的腰側開口能看到里面塞滿木塊的腸子。 蟲蟻蛀空尸首手邊的經書和身上披掛的僧衣后揚長而去,徒留赤身露體的和尚坐在無人知曉的黑暗里,固執地用干柴樣的手指撥動懸掛鈴鐺的絲線。 “到最后一刻才后悔,未免也太遲了?!彼迌p蔑地開口,語氣中沒有對已死之人的半點敬意。 鮮少有僧侶愿意接受“Sokushinbutsu”的儀式,他們需要忍耐極度饑餓的叁年,期間進食一些堅果和種子祛除肥胖;接下來的叁年里,挺過頭叁年的人通過喝一種特殊的毒茶以及食用無法被消化的木頭,來令死后的尸身不腐;最后的叁年中,他們不吃不喝,除了每隔一段時間搖動手邊的鈴鐺告知外邊守候的眾人自己還活著以外,不會再做任何事。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死性不改地走到底還能讓他高看一眼。死到臨頭又反悔,拼命攥著最后一口氣不愿墜入一去無回的幽冥,茍且偷生的丑態鄙夷又可憐。日復一日撥動向外界傳遞訊息的鈴鐺,直到等候自己死去的人都相繼入土,被世界遺忘。 “愚蠢至極?!?/br> 那根猶自屈伸的干瘦手指忽而斷成兩截,遍布銹跡的鈴鐺掉入塵埃與蛛絲中,最后一聲鈴響宛如悲慘的嗚咽。 回蕩不絕的鈴聲喚醒了側身睡在石板上的少女,她慢慢睜開雙眼,模糊的視野里有一個不清不楚的輪廓。 “花,吃飯啦?!?/br> 她眨眨眼,夢中的輪廓和眼前的人互相重合,一切開始變得清晰明亮。腰上圍著圍裙的少年雙手撐住膝蓋,彎下身沖她微笑,臉上有幾顆晶亮的汗珠。 昏暗陰沉的夢被驅散了,女孩聞到虎杖身上飄來的香氣。 “好!”她高興地應聲,驚醒沙發上睡著的小狗。 作者有話說:首發:яǒǔяǒǔщǔ.χy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