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隔天早上,她推了朋友的邀約,心中仍然悶到喘不過氣來,也并不想吃什么東西。 她想起昨天晚上,一口氣跑上樓,腦子因為缺氧而感到陣痛,亂哄哄,嗡嗡作響。 她要拒絕,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該拒絕什么,什么拒絕,后來在亂糟糟中她想到,她已經不是袋袋了。 她本來就不叫袋袋。 林黛,少一個玉字,但是她的性格十分兇悍,以當一個粗魯的北方人為榮。 琳在她耳旁嘰嘰喳喳地喊著,「袋袋,袋袋」,所以周圍熟識的人,也都這樣喊了。 在愛起哄的年級里,很多人都說,明揚定是喜歡你。 她聽后皺了皺眉,卻沒什么別的感覺。那時他們一群人整日在游戲里廝殺,在假日里笑鬧,在浪潮里揮霍青春,肆意過著浮華的日子,直到過著過著,過到他們能夠坐下來數著來來去去的過往,四周的朋友也都走走散散。 就連明揚自己,也把曾經的悸動,一點點磨成了兄弟情。 但是正如她粗心大意的年少時光,她從不知道,明揚到底有多了解她。 即使不再喜歡,明揚也知道,能讓她真正迷戀上的,一定是他最好的兄弟。 只可惜曾經的他們無緣相見。 而她也仍然想不透,為何曾子夏這樣的人,會對她另眼相看。 她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沒有多脆弱,但是缺氧后久久散不去的頭痛,算是其中一個。 她跪在地毯上,就著僅開的一盞臺燈擦拭面前的玻璃茶幾,花瓶里的桃花因她的動作震落滿桌花瓣,光禿禿的花蕊無助地暴露在空氣中,她便看著這可悲的花蕊發呆。 那束雛菊被她扔在角落,不肯供水。這不大不小的房間里,她每天的活動路線也不過是臥室的床上到客廳的沙發,她要閉上眼睛,瑟縮起來,等著這束花枯萎干涸。 晚上又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打開的陽臺里灌入風,她聽見樓下熟悉的發動機聲,過了會兒,一輛白色的跑車在她的注目中駛出遠方的霓虹馬路。 今天晚上再沒人再找她,連朋友也不曾。 她疲倦地投入床鋪,正值換季,江南的夜晚陰濕而寒冷。 也許,是時候找工作了,她想。 她來江南是來逃避,她坐在飛往江南的飛機上時,曾偷偷許愿,要重新學會如何呼吸空氣。 可江南只允許她逃離了三天。 「總是要邁出這一步的?!顾龑ψ约旱??;蛲?,或早,或愿意,或不愿意。 她攥住被角,蜷縮成扭曲的一團,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覺得難過,是因為要斷絕的不舍,還是對自己感到悲哀。 她的脆弱和不堪在體內悲鳴,她想起自己逃離的那些過往,那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事,她無法在靜謐的夜晚哭出聲來,但是她只感到悲哀,感到撲天蓋地的,讓她無法停止哭泣的悲哀。 她在絕望中強迫自己入睡,在自己無限而永恒的夢境中,一遍遍體驗墜落和逃離。 后來她終于在天快亮時擺脫那些糾纏,只是不怎么安穩的夢里換成了一道,在灰蒙天色中抬頭看雨的身影。 她遠遠看著他,在心里默念。 那時你還很年輕。 她零碎地數過他每一個細節,令她走不出來的那些場景。 一遍遍想著《情人》里的片段。 我認識你,那時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 可是,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 她夢見了滿身皺褶的自己穿過江南的街道,站在雪白的墻面前,始終找不到能夠進去的門。 「我并不想進去?!顾龑ψ约耗畹?。 可是那時她還很年輕,人人都說她很美。 她是也曾年輕過,也曾體會過鮮活的生命,卻只能在塵埃中痛苦地枯萎。 她夢到自己沒有力氣拿起那束花,任由它掉到地上,而她也隨之墜落深淵。 身體就在這種墜落中被驚醒。 她無力地按著自己胸口亂跳的心臟,頭悶悶地發疼,突然很想埋入一個人的懷里。 「不對,并不是如此?!顾ⅠR告誡自己。 「我想要的,是變老,盡快地蒼老?!?/br> 像是要昏死在夢中那般的,她能感受到臉上的暖意,但是眼皮卻沉重地睜不開。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很多壞情緒都在睡眠中被消化掉,而殘留的那些,仍然盤繞在胸口令她隱隱作痛。 外面隱約傳來腳步聲和輕輕交談的聲音,一下子打亂了她的思路。 有輕微的開門聲,她掙扎著用被子蒙住頭。 「嗯,現在送過來就好?!故墙斩伎M繞在她心底的溫柔聲音。 「公司也幫我去看一下吧,有些走不開?!?/br> 江南的公子如同江南的煙雨,足以溺斃人心。 最后停了半響,他輕輕道了個好字,終于掛了電話。 睡前情緒太過起伏的后遺癥便是頭疼和發困,她總覺得,自己也許還在夢里。 有布料輕輕摩擦的聲音,一雙溫柔的手抓起她的被子,卻只是幫她掖得平整一些。 他又走到另一邊打開窗子,涼風鋪面,她在昏昏沉沉中,嗅到了雨后濕潤清涼的空氣。 是她在眾多個刺骨而干燥的冬天中,都不曾嗅過的氣息。 「袋袋」溫柔的聲音輕聲喚她,濕潤冰涼的手指撫上她的額頭。 她睜開一絲縫隙,高度近視的朦朧中,看見面前人用左手握了握右手的冰袋,再覆到她額上。 「你有些發燒,早上也沒接明揚的電話?!?/br> 他似是遲疑,頓了頓又輕柔道:「我來看看你?!?/br> 她半睜著眼聽著,又緩緩閉上,瑟縮在棉被下的,是一張平靜而麻木的臉。 冰涼的手指被她的額頭捂成熱的,她聽見曾公子輕笑了聲,仿佛在嘲諷她的鴕鳥樣子,又聽見他輕輕拉過椅子,索性坐下的聲音。 他怎么還不走。 她暗暗發誓,如果等下,他讓她吃藥的話,她便一把抓起藥來,扔出窗外。 她等著看他不可置信的神色,等著他摔門而去,等著她被掃地出門的那一刻。 也許明揚也會被波及,斷了與她的來往。 那她便辭別江南,帶著她最為微末的心,最卑微的愛意,最扭曲的苦痛,辭別江南。 可是他沒有。 她等著,可是他只是一遍遍地將冰涼的手指放在她額上,再用微涼的毛巾輕輕擦去她額上多余的水。 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她想偏過頭去,原來她連偏過頭的力氣都沒有,只越來越貪戀他手指冰涼的溫度。 「袋袋,想睡就睡吧,我會在這里守著你?!贡鶝龅氖种咐碇~頭凌亂的發絲,說著誘人的話。 可是我不想睡。 她在心里默念道。 可她為何不想睡呢。她想啊想,想不出答案。 但是,總是要拒絕的。 總是要拒絕的。她胡思亂想著,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