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鈴(6)
“幕府奧繪師,松雪法眼促狹,望通傳?!?/br> “請稍等?!?/br> 紀州藩上藩邸,融野非頭次來,心境卻為前所未有的心境。 她本就與聰明挨不上邊的腦子乍然要考慮好多事,于是索性就不轉了,隨便了,無所謂了。這是好或壞,總之她已無他路可走。 “請隨我來?!?/br> 明顯長著紀州臉的守衛小跑而歸,自偏門引融野入邸。 按規定,各藩藩主有一半時間須在江戶生活,由此為顧顏面,藩邸都可謂是在不僭越的范圍內盡可能地往體面里修。 幕府也好,大名諸侯也罷,皆是開府初期最富裕。藩邸的奢華程度自不必說,藝術審美亦與今世有別。 最強悍的領主往往擁有金銀礦山的獨占權,那么當德川家號令天下之際,自然就成了金銀財富獨一無二的所有者。 金銀開采量攀至巔峰的戰國亂世乃松雪一族大放光彩的時代,理由無二,唯軍事霸權之后的藝術霸權之爭耳。 豪撒金箔金泥作畫是展現財力與威嚴的不二選擇,日本這一“黃金時代”遂又成了擅運金地濃彩作繪的松雪一族的黃金時代。 然隨著幕府將軍不斷加強對天下諸侯的支配,什么級別造多大的邸,怎般地位穿怎樣的衣,幕府皆事無巨細地規定到位,也就無人敢競奢比美了。加之天災地害于這島國猶如家常便飯,各藩光修葺因地震火災而破爛的藩邸尚勉勉強強,誰又還能再拿出多余的金銀來作大手筆的畫。 這紀州雖為德川分支中得享親王待遇與大位繼承權的大藩,幾番折騰之下亦rou眼可見地疲敝了,況此前三位藩主次第謝世,葬儀所費頗多,融野聞說那位剛就任五代藩主的大人日日為此苦惱傷神,恨不能從指甲縫里摳出錢來…… 晃晃腦袋里的水,融野盡力不去想那人。 “此處為御前大人的書齋,還請稍候片刻?!?/br> 「石上清泉」 于外停步斯須,融野望了會。未湊近了察落款,然瞅那四四方方的楷體字,想也沒可能是那人親手提的。 此齋名喚“明月齋”,但凡讀過書的無人不曉是源于王摩詰的詩。齋名無甚深意,也不勉勵你讀書做學問又或修身立命,簡簡單單幾個字即能攜你自王摩詰的詩入了王摩詰的畫。 是有幾分雅趣的。 擱了硯箱,融野斂衣并膝而坐。茶點與炭盆不久即有藩士端來,她們的臉有眼熟的,亦有融野全未見過的。駐留江戶的藩士隔幾年便行輪換,被安排來江戶的不僅有津貼拿,還可在大江戶見識到紀州所欠乏的繁華熱鬧,故融野聽說有的藩士甚至會私下送禮與掌調動權的紀州藩臣。 至于這不光彩的事是聽誰說的,那就別問了。 “大人目下正與藩臣議政,勞您久等?!?/br> 正發呆神游玩手指頭呢,聞得一熟悉聲音,融野繃直脊背,正襟危坐,“好久不見,加納大人?!?/br> “是,也好久不見您了?!?/br> 來者正是那人常念到的“阿久那個女人”,加納久通。 若說已故紀州公的幺妹能成為紀州藩主是種幸運,那這種幸運一般武士也想不來,誰敢想呢??杉蛹{久通的幸運卻是大伙都敢想的,夢里都能笑醒的。 聽那人說,加納久通原是她養母加納政子的次女,上有一姊繼承享兩千石家碌的加納宗家,而她原也注定好了是要過繼出去的,總不能寄生長姐家白吃白喝。 但因為老主公德川光貞的風流,意外誕下幺女后就交給了加納撫養。這么著,加納久通遂成了這位紀州少君的侍從。 其后紀州少君成了三萬石葛野藩藩主,再后來又成了五十五萬的紀州藩主,那作為藩主親信的加納久通,其命運自得改寫。 “兩位已故的老主公唯鐘愛貴派繪作,紀州亦有多名松雪派繪師。此番您能應邀前來教習,我先代大人向您致謝。 伏身,融野與她廝抬廝敬:“承蒙大人厚愛,融野受之有愧?!?/br> “哪里的話,您的繪才,我主日夜放在嘴邊贊嘆不迭?!?/br> 紀州人粗獷不羈,你看她也不跟你來回客氣,只將隨身帶來的卷軸推至二人間的藺席上。 “這是……?” “這些是大人往日的繪作,說是先拿給您看看有何不足處,指教時也好有的放矢?!?/br> “原是如此?!秉c點頭,融野表示理解。 “那么在下的差事也就辦完了,先行告退?!?/br> “是,煩您跑一趟了?!?/br> 加納久通走后又沒人同她說話了,左右閑得慌,融野給膝前卷軸解繩拆封。 花鳥蟲獸,水墨淡彩,中間還夾了幾張沒畫完的工筆…… 工筆蛤??? “噗——” 笑聲一出,融野趕緊捂嘴,環望后見四下無人才好歹放下心來。 一只蛤蟆畫這般細致是要干嘛???——出身丹青世家的人雖不好說這話,可描得也忒認真了, 認真得過了頭難免走向詼諧滑稽。 “怎么樣,那是我最得意的一幅?!?/br> 聞聲抬頭,融野未來得及收斂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