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占春風(1)
昨年十一月二十叁日,深夜突如其來的巨型地震宣告“華之元祿”行至終焉。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自古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地震發生的六天后,十一月二十九日,自水戶藩的小石川后樂園起,又一場大火席卷江戶,致二百七十五棟武士府宅、七十五座寺廟神社、兩萬余間百姓家屋毀于一旦。 《江戶我聞·天災人禍》中記載道:“火災并斗毆,實乃江戶之奇也。綜觀日本,未見有二?!?/br> 多災多難的島國,其中心之江戶業已磨煉出迅雷之勢以對大小災害。叁百一十八年后的人再看此段災史只剩無量感慨——岸田內閣無能,此疫病兩年未見收束,實乃人禍!只恨此身不在江戶,否則我早手持團扇橫幅登東京巨蛋看演唱會矣,嗚呼哀哉! 后世所謂“東京巨蛋”距火源小石川后樂園僅一步之遙。元祿十六年,距小石川后樂園步行也僅需兩盞茶功夫的昌平學問所未得幸免,其大成殿、學寮、御成殿于大火中盡數焚毀。 春暖花開時,學問所已重建起教授堂,又于庭中廣植杏樹。 時辰到了,大學頭林鳳岡登杏壇,并兩膝,挺腰直背。她面前有一書立,上頭擺的融野瞟了眼,是史書。 “咳——!” 其他人沒多大反應,融野只感到云岫的手驟然捏緊。 “完了完了……” 這是又闖禍了。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此非我派學問,乃道家說法。然學問即天即地,待眾生平等,確有道理?!?/br> “是?!钡紫轮T人齊聲應道。 但聽“啪”地一響,大學頭甩出藤條,鞭破這四月的鳥語花香。 “近來我聽得一則腌臜事?!柄椝苍谧鶎W子,鳳岡道:“爾等年紀縱不一,沒得生出擠兌來!學問不見長進,整日盡與塾僚同學行玷辱斯文之事!” 呼氣,云岫拍拍胸脯:“不是我不是我……” 叁人坐在最后排,轉睛一覽教授堂中四五十人,融野心下生煩,手指于膝上沒個章法地亂敲。 她難同大伙一道讀書,兒時也曾來過學問所,功績赫赫。今天在大學頭臉上畫王八,明日為了屁點大的事與同學捽搏在地。上午罰站,下午沒得耳性又拆人發髻。 后來她回頭去看兒時丑態,才悟得那并非是好玩才鬧騰的,她看不進書,她無聊。 她知她有病是很久以后,但半山云岫的確就是手欠。 手輕覆于融野手上,照子目視前方,“既來了就再坐一會吧?!?/br> 深呼吸,融野按捺焦躁:“我盡量?!?/br> “與流輩同學嬉游是爾等自由,只下次再不許叫我聽見誰誰強要后輩如何如何!” 又是一鞭子甩下,甩在人心上。 “你干嘛了?”融野小聲問到左手邊的云岫。 一看這次沒輪得上她挨罵,云岫又笑得沒皮沒臉:“嘻嘻,就是落了一篇文章?!?/br> “是徂徠先生的《和臭論》?!闭兆用鏌o表情地解釋道。 哦,融野明白了,全明白了。 《和臭論》是她的漢學先生,荻生徂徠所寫文章。 融野看過,里頭指名道姓“林氏鳳岡”只通漢文讀寫,不通中華音聲,若收了紙筆丟她從博多港漂到清國的寧波港,她個張口不會一句之乎者也的倭人必當寸步難行。然予她紙筆,她又能洋洋灑灑搦管cao觚為朱熹之輩舔腚捧腳,以求立足愛新覺羅王朝,再不看她故國舊園…… 好吧,是半山云岫干得出來的事。 “松雪融野?!?/br> 大學頭一聲喚,融野當即低首:“松雪融野在?!?/br> “聽聞你于徂徠處習漢詩詞?!?/br> “是?!?/br> “《秦紀》釋完,你交上一篇七言律詩作今日束脩?!?/br> 前排學生盡回首看她,竊笑者鄙夷者幸災樂禍者不在少數。她過去的同學,她沒半點恨,她活該。 “是,融野定當全力以赴?!?/br> “好,那就閑話少說,上課吧?!?/br> 今日講的是《資治通鑒·秦紀》,融野未嘗讀過這類史書,僅跟著徂徠先生習詩詞時聽她講過那段故事。 聽故事比看書容易,融野打小看不進長句編湊成的書,五言絕句正合適,七言律詩也尚可。再往上,她自覺愚笨,字入了眼,進不得腦子。 大學頭剛解上兩句云岫就酣睡去了,抽了她的課本一看,呵,比屁股蛋子還要光凈。 “我畫了,你莫要生氣,知還?!?/br> “嗯……” 她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