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朱云折檻
衣香人影消失在夜色中,趙德正松了一口氣,可心里卻不太踏實。 翌日清晨,趙德正一如既往服侍皇帝更衣,待皇帝上朝后,閑來無事,他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泡茶歇息。 茶剛泡好,一個小太監慌張地闖了過來,“不好了!公主去了宣政殿!” “啪”的一聲,茶碗碎了一地,趙德正大驚失色。 “公主萬萬不可??!宣政殿不是您能去的地方!” “這有違禮法宮規,公主去不得??!” 長廊之上,薛棠拔出金簪抵在頸間,“誰敢攔我?” 一眾侍衛宦官驚嚇后退。 薛棠就這樣步入宣政殿內,一襲紅衣明艷似火。 群臣面面相窺,驚愕不已,有的惶惶低下了頭,有的急忙拿笏板遮眼。 曾思溫瞠目結舌,“陛下,這!這……公主怎可出現在朝堂上??!” “陛下!”薛棠不慌不忙,恭敬欠身,“沉驪珠一心為國,絕無異心,她女扮男裝也是情有可原,這不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大可割發代首,莫不要寒了天下忠義之士的心!” “忠義?”曾思溫嘲諷道,“她藐視軍規,女扮男裝混入軍營,這算什么忠義?若不重罰,軍規禮法豈不成擺設?屆時必定軍心大亂!“ 薛棠直諫道:“守法而弗變則悖,死守故法不知變革非明智之舉,不如更改軍規,女子亦可參軍?!?/br> 此話一出,坐在龍椅上的薛道權臉色沉了下來,眾臣駭異。 “公主為了維護沉驪珠竟都不顧禮法了!”一個臣子小聲嘆道。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公主肯定向著沉家說話呀!”另一個臣子私語道。 曾思溫不可思議地質疑:“女子柔弱,怎可上陣殺敵?” “鐘驪珠殺敵無數,屢獲戰功,可一點也不輸男兒?!毖μ姆瘩g道。 曾思溫嗤了聲,“不過是僥幸罷了!” “僥幸,曾大人說得真是輕巧。沉驪珠不靠家族背景,從一個無名小卒晉升為副將,一步步累積的戰功足以證明她的實力,證明女子也有上陣抗敵的能力與氣魄!” “如此說來,公主是認定了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和沉驪珠一樣勇猛,皆可上陣殺敵?” 薛棠心知這是挖了個坑,等著她跳進去。 她想了想,朗聲道:“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選拔將才應論能力,而非性別身份?!?/br> 曾思溫輕蔑道:“即使如此,若沉驪珠恢復女子身份出征,公主可敢保證她不會敗仗?” 薛棠笑了,“莫非曾大人認定了她出征必???” 曾思溫愣住了。 薛棠環顧群臣,道:“勝敗乃兵家常事,綰陽敢問殿上的各位將軍,誰敢保證戎馬一生,未有敗仗?曾大人是個沒上過戰場的文官,怨不得他不懂?!?/br> 聽到這話,曾思溫氣得吹胡子瞪眼。 薛棠繼續道:“若是戰敗,追究敗軍之責無可非議,可現在尚未開戰,勝負不知,怎可妄下定義?曾大人,你是何居心?”她揚眉一笑,“莫非大人已提前知悉開戰必???” “詭辯!”曾思溫瞪大了眼睛,臉色漲紅,跪向皇帝,“陛下!陛下!后宮女子不得涉政!不能因為公主是您的女兒,您就徇私枉法,縱容公主胡行亂鬧!” 薛棠爭辯道:“我不守禮法,甘愿受罰,可我身為一國公主,受萬民供奉,豈能眼見忠義受辱而袖手旁觀?” “公主,你錯了!你是女人,你應該恪守三從四德,相夫教子,生兒育女,這才是你應該做的事?!币晃谎怨賴烂C駁斥。 薛棠心頭一堵,女子終其一生困于后宅之地,依附男人而活,就是對的嗎? “父皇……各位大人……”她顫顫地喚了聲,“我想憑自己的能力為民請命,為國效勞,哪怕搭上性命,我也不懼,而不是只能靠婚姻展現自己的價值?!?/br> 她的一番肺腑之言并沒有引起共鳴,薛道權置若罔聞,群臣竊竊私語。 “女人見識短淺,難成大事,有什么能力?繡花織布的能力?” “公主真是被陛下寵壞了,竟敢在宣政殿胡鬧!” “女子不在內宅相夫教子,偏要拋頭露面,招惹事端,這沉家女兒就是例子,公主不識大體,竟還要袒護效仿!” 吏部侍郎張承觀朝高坐在龍椅上的帝王跪了下來,肅穆摘下官帽,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女子當以嫁人生子為己任,這是規矩,是紀綱人論,向來如此,天經地義,若沒有其約束,則天下大亂。公主身為天子之女,更應恪守三從四德,安分守己,做個賢妻良母,成為婦女典范,可公主卻不守婦道,擅闖宣政殿,有悖于禮法綱常,意圖牝雞司晨。陛下!您不可縱容您的女兒胡作非為!請陛下給朝臣、給天下萬民一個交代!” “陛下!您不能縱容公主禍亂朝綱,誤國誤民??!”幾個臣子附和稽首。 滿朝文武接連跪了下來,薛棠頓感千斤重的鐵塊壓頂,渾身發麻,手止不住的顫。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困住她的究竟是什么了。 大殿的地板上,拉長的影子孤獨蕭索。薛棠心寒意冷,毅然抹掉眼角的淚,昂首挺背,她不認為自己錯了,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韙。 “綰陽公主擅闖宣政殿,逆道亂常,法無可貸,罰俸三年,禁閉三年,食實戶降至五十戶?!毖Φ罊嗤赖?。 他板著臉注視薛棠,眼神沒有半分身為人父的慈憫,只有上位者的冷酷無情。 薛棠平靜地接受宣判,無畏無懼,昂然自若。 他語氣加重,又道:“杖責八十,即刻行刑?!?/br> 偏殿內,陽光透過窗格漏了過來,灑落殿中央。 薛棠靜靜地趴在刑凳上,她已被嬤嬤摘去簪珥珠飾,長發披散,一身素服。侍衛持著厚重的竹板站在兩側,她毫不怯懼,只覺得陽光照在背脊上,暖烘烘的。 薛道權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薛棠,薛桓芳也在場旁觀,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樣,心里暗爽,他這個meimei驕縱慣了,早該挫挫她的銳氣。 落杖之際,薛棠忽地開口,“父皇?!?/br> 薛桓芳輕蔑一笑,以為她是害怕了,想要求饒,可接下來的話卻讓他詫異。 “守在宣政殿外的侍衛和宮人阻攔過我,是我以命相逼,硬闖進去的,請父皇不要責罰他們,”薛棠懇求道,“我愿再挨二十杖打,代為受過?!?/br> 薛道權諱莫如深的眸子看不出波瀾,他淡淡應了聲,揚手示意行刑。 挨打的是皇帝最寵愛的金枝玉葉,施刑的侍衛一時間不敢下重手。薛桓芳見板子輕了,厲聲呵斥:“你們都沒吃飯嗎!” 侍衛聞聲手抖了下,板子旋即重重落下,劇痛猛地襲來,薛棠擰緊眉頭,指尖深扣刑凳邊角。 趙德正心生不忍,公主從小養尊處優,嬌皮嫩rou,哪里禁得住這樣的刑罰?他上前悄聲勸道:“小公主呀!陛下就您一個女兒,您服個軟認個錯,陛下會寬恕你的?!?/br> 薛棠仍不屈服,“我……何錯之有?” 趙德正呆住了。 竹板重重地打著,一下又一下,薛棠死咬嘴唇,強忍痛吟。 薛桓芳有些訝異,想不到他這個嬌生慣養的meimei還挺能忍,不過再挨上十大板子,就未必逞能了。他幸災樂禍地等著看笑話。 薛道權冷眼睨視,“疼嗎?” 帝王高高在上的探問,毫無感情。 薛棠強撐著昂起了頭,“父皇……我是你的女兒,是一國公主,我受得住?!?/br> 額頭青筋緊繃,豆大的汗珠密密滴落,她的臉色極其慘白,頑抗的眼眸在陽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澤,破碎卻又剛烈,不需要任何憐憫,驕傲地堅守著自己的尊嚴與信念,甚至帶有一絲挑釁意味。 這副模樣似曾相識,薛道權鼻翼翕動,“再加八十杖?!?/br> 薛桓芳斂容一怔,笑不出來了?,F在的刑罰已經很重了,再加一倍,必然要了她的命。 “父皇,綰陽到底是個弱女子……” “你要為她求情?”薛道權深藏的怒氣泄出幾分。 薛桓芳背若芒刺,立即低下了頭,“聽憑父皇處置?!?/br> 杖笞的悶響聲回蕩不絕,已打了三十多板,薛棠的后襟早已滲出了血,竹板上也沾了血,她仍一聲不吭,薛桓芳別過頭不忍再看。 一個小太監匆匆而來,“陛下,宰相求見?!?/br> “不見?!毖Φ罊嘁豢诨亟^。 小太監面露難色,“謝閣老說陛下不見,他便不起?!?/br> 午后的日頭正盛,跪立在宮門外的蒼老身軀微微顫晃,同他一起跪著的文疏林連忙扶住了他,就在此時,一團陰影籠罩過來。 “你回去吧,朕意已決?!闭f著,薛道權的目光移向文疏林,“你老師腿疾未愈,好生照顧?!?/br> 謝雍開門見山道:“陛下,您不怕當年的夢魘再現嗎?” 此話一出,薛道權臉色大變,“放肆!” 文疏林騰地低首叩地,訝異于帝王的震怒,不禁對謝雍所說的“夢魘”產生好奇。 謝雍毫不畏懼,苦苦相勸:“公主是您唯一的女兒,又是先皇后養大的,受先皇后長期教誨,她是永遠忠于您的。公主只是性子沖動了些,但絕無涉政私心?!?/br> 說罷,他的額頭重重叩地,“臣,愿以性命擔保?!?/br> 薛棠被侍衛用擔架抬出來時已氣息奄奄,渾身是血。 文疏林的眼眶一下子濕了,心尖仿佛被狠狠揪起,步伐不覺前移,謝雍隱在袖中的手用勁一拽,將他拉了回來。 他突然意識到,他與公主之間不為人知的隱秘關系,老師似乎心知肚明…… “公主!”一聲高呼倏地響起。 沉宗知急切地趕了過來,護在擔架旁側。 這一幕正好落在文疏林的眼中,沉宗知作為駙馬可以名正言順地陪在她身邊,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么也做不了。 心隱隱抽痛,一滴淚悄然落下。 薛棠趴伏在擔架上喘息,面如死灰,麻木昏沉,一行人朝著太醫院匆匆趕去。薛棠的后背血rou模糊,殷紅的顏色像是要把她吞噬,沉宗知心如刀絞,眼淚奪眶而出。 “我還沒死,哭什么……你若再哭,就不要承認你是我的駙馬,丟人……”薛棠嘶啞干澀的聲音傳來。 沉宗知忍淚含悲,哽咽道:“是我連累了公主?!?/br> 薛棠虛弱地搖搖頭,“不關你的事,即使驪珠不姓沉,我也會幫她?!?/br> “公主……”沉宗知肅然起敬,震撼而又心疼,吞聲飲泣。 跨過門坎時,侍衛們即使再小心翼翼,擔架還是顛簸了下,窒息般的劇烈痛感侵襲而來,薛棠的五官擰到一起,緊攥的拳頭顫抖著,明明疼痛至極,可她卻笑出了聲, “朝聞道,夕死可矣……我不懼不悔?!?/br> 朱紅色的宮墻上,幾只大雁飛翔而過,高亢嘹亮的啼鳴聲響徹云霄,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