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瑰意琦行
回宮探親的這幾日,薛棠對沉宗知的態度更為冷淡,宮里的人皆看出來兩人之間的疏離。 一日午后,薛棠挽著薛道權的手臂在御花園中散步閑聊,沉宗知恭謹地跟在父女兩人身后,默不作聲。 一路上薛棠沒有與沉宗知交談過,甚至連眼神肢體的接觸也沒有,兩人生疏得像陌生人。 薛道權心緒復雜,這畢竟是他一手促成的婚姻,自是希望二人情投意洽,恩愛和睦。 他輕輕拍了拍薛棠的手,和顏勸道:“你也不小了,和駙馬早日生個孩子,朕還想抱孫子呢!” 聞言,跟在身后的沉宗知臉一燙,可旋即眸光暗淡了幾分,與她從新婚到現在,房事并未斷過,不過她始終沒有懷孕的征兆,似一直服用著避子的丹藥。 薛棠沒什么反應,仍是言笑晏晏,“父皇的孫子多著呢,不差我生的這一個。我記得前幾日八哥府上添了一女,父皇可有賜名?聽聞那孩子生得很漂亮……” 她岔開了話題,和皇帝閑談著家常。 沉宗知悵然垂眸。 夜幕降臨。 鳳陽閣內,宮人們有條不紊地整理收拾著。 沉宗知拘謹地立于窗前,神色端凝,若有所思,而薛棠則是慵懶地倚在貴妃榻上翻閱著典籍,她烏發垂散,未著珠翠,悠然自適。 符采熄滅了幾盞燭火,關上了寢殿的門,帶著幾個侍女一同退離了。 殿內只剩二人,寂然無聲,沉宗知沒有任何舉動,薛棠不動聲色地掃了他一眼,繼續品讀書籍。 燭花靜靜地燃燒著,蠟油流淌凝固。 不知過了多久,沉宗知仍是紋絲不動,薛棠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后,輕輕抱住了他高大的身軀。 沉宗知背脊竄過一陣酥麻,他轉過身看去,薛棠自然而然地伸手撫向他的胸膛。 “公主……” 沉宗知按住了她的手,止住了她脫他衣衫的動作。 “怎么了?”薛棠柔媚地問。 沉宗知神情凝重,囁嚅不語。 見他沒有云雨的興致,薛棠的眼神疏淡了許多。 柔夷般的手從他的掌心抽離出來,他心里頓感一空,目光黯然。 他深知她心有所屬,每一次的歡愉都格外重視,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引起她的反感,可她卻毫不在意,剝他衣服的動作愈發嫻熟,如同脫簪取釵般自然隨意。 尤其是她在身下承歡時流露出的快樂,常常令他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可事后的冷淡卻又讓他痛苦不已,頻頻陷入糾結與矛盾中,心力交瘁。 他不知道如何待她,該用什么樣的態度去面對她的忽冷忽熱,是挽救這段婚姻?還是放任不理? 沉宗知眉頭緊鎖,欲言又止,薛棠恢復了冷靜自持的模樣。 她沒有等他的話,而是若無其事地來到鏡臺前坐了下來,隨意綰著發,又自顧自地挑起了妝奩中的首飾。 沉宗知望著那抹端雅的紅色身影許久,終是艱澀地說了出來,“公主既無意于我,為何要與我圓房?” 此話一出,她手一頓,旋即仍是漫不經心地挑選著妝奩中的飾物,“我父皇的嬪妃無數,他何曾真正在意過誰?還不是夜夜翻牌子,今兒寵幸這個,明兒寵幸那個?!?/br> 說著,她拿起一支金釵移到發間比了比,覺得單調,又放了回去。 沉宗知駭異,被她毫不避諱的直言直語堵得語塞,“這、這怎么能相提并論?” “本質是一樣的?!毖μ睦湫α讼?,發間簪上一朵紅色牡丹花,平添了幾分不容多看的艷麗。 沉宗知啞然,心頭仍是掀著波瀾,訝異而又苦澀。 他閉目決絕道:“如果只是因為我是公主名義上的丈夫,那,我不會再碰公主?!?/br> “不碰我?”薛棠失笑。 她這一笑,讓沉宗知頓感茫然。 薛棠從容起身,施施然地走向他,“別忘了,你是尚公主,先君臣后夫妻,床幃之事豈容你做主?”她昂首直視著他,云淡風輕地笑了笑,“當然,你若不愿,我也不會強求?!?/br> 一字一句,語調平緩而又威嚴。 沉宗知深受震撼,抬眼對上她的目光。 明明是雙柔和的眸子,卻盡顯攝人氣勢,那不容直視的明艷與尊貴迫使他低下了頭,僅有的一絲底氣,也被她寥寥幾句話駁倒瓦解,蕩然無存。 “臣謹記于心,恪守君臣之禮?!彼酀?。 薛棠凝視著他,那副俊朗的面容沒有流露出不滿與憤怒,只是斂目垂眸,隱隱透著憂戚。 這世上大多的男子都希望自己的妻室溫淑婉順,體貼賢惠,安分守己地守在后宅之中,像被圈養的鳥雀般聽話,毫無怨言地服侍丈夫,伺候公婆,傳宗接代。若是反過來,倒行逆施,便是傷風敗俗,大逆不道。 他倒是不同,哪怕妻子強勢,壓過他一頭,也沒有覺得不妥。待她恭謹守禮并非懼怕公主身份,而是發自肺腑,真心實意地尊敬她。尤其是云雨時,她若不想要了,他便克制欲望,不再動她分毫,如果換作別的男子,必定自尊心大受打擊,滿腹牢sao,郁憤不平。 只是對于他來說,妻子忽冷忽熱的滋味,實在難過。 薛棠無奈地嘆了一聲,眼神漸漸溫柔下來。 沉宗知雖為武將出身,但并不粗莽蠻橫,言行舉止端方,禮數周全,一身正氣,盡顯世家貴公子的風范。 要說對他一點好感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不是不喜歡他,而是不喜歡這段身不由己的婚姻。 一個活生生的人,像個物品似的被交易出去,來換取他人的好處,美名其曰是為國為民,奉獻自己,可為什么公主只能靠婚姻來展現自己的價值? 這樣的想法瘋狂地滋蔓生長,一發不可收拾,讓她愈發不安。 她無法抑制內心的反抗。 正如年幼時,皇帝允許她去國子監聽課,前提是必須換一身男裝。她心中不服,為何國子監只允許男子進入,卻不允許女子進入?但礙于圣命,她不得不從,不過,她并未完全順從,而是依照男子襕衫的形制改了一身女裝,雖然看上去不倫不類,但挑不出錯。 她穿著這身衣衫,又傅粉施朱,精心打扮了一番,昂昂自若步入國子監,引起皇帝不滿,她辯駁道:“我精心打扮,以示對老師的尊敬,有何不可?” 皇帝無奈,同意了她穿女裝入內,卻也限制了她去國子監的次數。 回憶浮現眼前,她猶記當時先皇后規勸她的話:“女子不應過多拋頭露面,有失禮節,不成體統?!?/br> 薛棠郁懣,身為女子理應最看重的貞潔道德,她視如敝屣,那對于她來說,就像是捆住手腳,束縛自由的桎梏,抵不過一場痛快酣暢的歡愛。 她徐步走到鏡臺前,娓娓道:“我是喜歡馮鑒青,可我與他沒有緣分,又何苦壓抑自己?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士大夫不也是妻妾成群嗎?馮鑒青在我心里的地位無人可替,但這與我接納其他男人并不矛盾?!?/br> 沉宗知一怔,無奈笑笑,“馮大人是公主的第一個男人,地位自是難以撼動……” “不是他?!毖μ拇驍嗨脑?,眸光略一暗,“我與他發乎情,止乎禮,沒有肌膚之親?!?/br> “那是誰?”沉宗知的疑惑脫口而出。 沉默片刻,薛棠平靜地反問:“這重要嗎?” 沉宗知不再多問。他低估了她的心性,即使沒有公主這層身份,她的思想觀念仍是超脫世俗,獨異于人。 薛棠拾起妝奩上的金釵,戴在發間,牡丹簪花與金釵交相輝映,更襯她明艷動人,雍容華貴。 “愛博而情不專,如果合適,我都想要?!彼龑χR子看了看,丹唇揚起一抹坦然的笑意。 沉宗知只是怔愣了下,心頭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她與世俗相悖的思想言論帶給他太多震撼,以至于她后面說的任何話都不足為奇。 他不禁想到了半生困在深苑中的母親,眉眼始終籠罩著淡淡的憂愁,從未真正開心過。 母親本是將門之女,能文善武,武技甚至遠超父親和祖父,但因是女子,不能上陣殺敵,到了年紀便嫁給了父親,此后一直居于內宅之中,郁郁寡歡。后來不屑與幾個姨娘爭寵,自行搬到冷清的深苑中居住。 他猶記枯樹下那抹孱弱的身影,日復一日地癡癡望著遠方,從他蹣跚學步到長大成人,盼了一年又一年。他起初以為母親是在等父親,可后來發現,母親的目光始終盯著天際翱翔的大雁。 他想,若是母親有公主半分強勢,或許,不至于郁郁而終…… 薛棠見他失神,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直言道:“我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不會只有你一個男人,三從四德,忠貞不渝,我做不到。若你覺得委屈了,大可去找別的女人風流快活,我不會限制你的自由,從此以后你我相敬如賓,互不干涉,我不會再與你歡好,你也不能踏進我的房門。話已至此,看你的選擇,我給你時間考慮?!?/br> 話音甫落,在他愕異的目光中,她從容離開,朱紅色的衣影飄飄,倔強而又剛烈。 她素來喜愛紅衣,那烈火般的顏色,倒是與她的性子甚是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