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玉碎
    “……謝謝你?!毕Q怕冻鲚p快的笑容。    布蘭克分明該為此感到輕松,但不知怎么的,看著希雅的臉,他心中有種詭異的,說不上來的感覺。    希雅念著不同的咒語,她的手掌一翻,掌中出現一捧清水,再一翻,出現一只冰錐。    她好像是在樂此不疲地玩耍,然后在某一刻,她突然問道:“你不是有重要的事嗎?不去做嗎?”    “我再和你待一會兒?!辈继m克說。    “不用?!毕Q盼⑿Φ?。那微笑如雨后藍天,澄澈透明?!拔乙呀洓]事了。剛才只是很想念使用魔法的感覺,所以情緒不太好……現在都好了呀,你去忙你的吧?!?/br>    “我……好吧?!辈继m克抱著希雅站起。    正欲邁步,希雅抓緊了他的衣領,說道:“我想留在這里?!?/br>    能答應的事就答應,雖然是這么決定的……但希雅的異狀可能和那迭文書有關,布蘭克不想讓她待在有刺激源存在的房間里。    “……還是回臥室吧,躺著更舒服些?!彼f道。    出乎他意料的,希雅沒有再堅持。    “好?!彼p輕地應了一聲。    布蘭克把希雅送回臥室,安撫道:“我很快就會回來?!?/br>    “沒事,我真的沒事?!毕Q艙u頭,“你不用著急?!?/br>    縱然放不下心,但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布蘭克抿唇看了一會兒希雅,轉身向房門走去。    房門開啟又關閉,發出沉重的吱呀聲。    布蘭克沒有看到,希雅從床上緩緩地站起。    她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布蘭克離開的方向,手中忽然現出一把利劍。    她握著那把劍,向前揮去。    布蘭克沒有立刻去找希芙,他首先回到了書房。    他把那摞文書翻了個遍,視線磨著紙面,都要磨出火花了,也沒發現有哪里不對。    是他誤解了,希雅的異樣和文書無關?    想不出來,只能先做其他事了。    布蘭克最后確認了一遍城堡內衛兵的布置,走進希芙的房間。    他往床上扔下兩把長劍,說道:“你要的武器?!?/br>    希芙拾起劍,隨手挽了個利落的劍花。    劍身嗡鳴,劍氣幾乎化為實質。使劍人的身手固然重要,劍卻也是舉世難得的好劍。    希芙有些發愣。    說句難為情的話,這可比她當初的佩劍還好呢。    “特意給你挑了最好的,這是我的誠意?!蹦跽f道。    隨后他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我只是希望計劃順利,希望你不會出事,可別拿著它們肆意搞破壞,你知道后果的?!?/br>    希芙默然。這段時間魔王讓她體驗過數次魔紋的力量,她深切地理解到自己沒有鉆空子的機會。    “明天下午一點,我會離開城堡,同時解開這間屋子的封印。你等到一點半再出去,我會監聽你們的對話,當聽到你說‘我們快離開這里’時,我就會回到房間——地圖都記熟了?”    “是?!毕\近c頭。    房間陷入短暫的寂靜。    說到這里,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是時候回去照看希雅了。    但布蘭克總覺得心里不踏實,不祥的預感愈加明顯。    片刻的猶豫后,他說道:“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可能明天不會那么順利?!?/br>    “哪里不對?”希芙反問。    “只是有一種微妙的預感?!辈继m克道,“保險起見,明天我會在臨走前見你一面,如果直到一點我仍未出現,就表示計劃取消,你不要自作主張,在這里安心等我的下一步通知。過會兒我會加固結界,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能踏進踏出這間屋子。食物……”    布蘭克迅速掃了一眼房間,“我再給你帶些食物?!?/br>    “請相信我不是在拖延時間,我真心希望你能盡快和希雅見面?!辈继m克認真地注視著希芙,語氣誠懇,“只是,你的安全非常、非常重要,我要保證你安全地與希雅相見?!?/br>    希芙同樣認真地閱讀魔王的臉。從人類的視角來看,她找不出一點謊言的跡象。    “好?!毕\秸f道。    夜色深深,希雅忽然睜開眼睛。    “布蘭克,你睡著了嗎?”希雅輕輕呼喚枕邊人的名字。    她要去殺死由她取名的這個人了。    不管結果如何,動手之后,過去的生活就再也無法重現了。    希雅用目光描摹魔王的面容,一遍又一遍。    “布蘭克,你睡著了嗎?”    屋中一片寂靜,只聽得到布蘭克均勻的呼吸聲。    睡著了嗎,還是沒有呢?    如果他是裝睡,再試探下去也沒用。    夜長夢多,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的魔力就會被收回。    所以別再猶豫了,做吧。    希雅從布蘭克懷中悄悄抽出右臂,平攤于床上。    她的嘴唇嚅動,一道淺淺的黑影浮現于掌心。    當布蘭克解開她魔法的封印時,當她手中燃起那令人懷念的火光時,她就測試過了,單純的殺意并不會讓那所謂的“攻擊抑制”啟動。    只有當她實際攻向布蘭克的時候,機關才會運行吧。    她曾被手環拘束過,知道那股巨大的力量非人力可以匹敵,一旦啟動,她會在轉瞬間被捆為一條只能無助蠕動的rou段。    一出手就會被束縛,但出手與被束縛之間,哪怕只有一秒的時間差……    如果她能在這轉瞬之“間”殺死布蘭克,能不能結束這一切呢?    想來毫無勝算,但不做的話,連那億中無一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希雅默念咒語,涓涓魔力自體內流淌出來,手中那道淡淡的黑影逐漸變成實體。    普通的攻擊性魔法動靜太大,她要用魔力凝結成一把無堅不摧的短刃,直接插進布蘭克的胸口。    魔力一層一層地堆迭、加固,要小心地不引起布蘭克的注意。這是一項費時的工作,希雅的神思不知不覺間飄遠。    她想到了童年,想到小小的自己在花圃間奔跑,拿著玻璃罐想要捉住斑駁的陽光。    想到第一次成功施放出魔法,她開心得繞著大樹打轉,腳步聲驚得鳥雀飛起,她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追著小鳥而去。    想到風吹樹葉嘩嘩作響,長姐牽著她的手,講述邊境的故事,她一邊覺得長姐真是世上最厲害的人呀,一邊往長姐身上爬。    據說人在死前會回憶自己的一生。    希雅望著布蘭克,莞爾一笑。    不會成功的吧。她平靜地想。    會遇到的事比死更可怕,所以要回憶也只能趁現在了。    她閉上眼睛,任思緒回到過去,和自己短暫的一生做告別。    曾經,被溫柔地抱在懷中,輕拍背部安撫——已經忘記了面容的母親,你是愛我的嗎?    曾經,詢問長姐自己對她而言重不重要,卻被生硬地打斷——是因為你太害羞了嗎?    曾經,最喜歡聽有關于救世勇者的故事,小小的胸膛內因此燃起要成為英雄的火光——其實是不是被那個故事綁架了呢?如果從來沒有聽過那個故事,該多好啊。    曾經,為某人定下真名,被某人以最珍視的目光注視。    那是誰呢?    握住短刃的手指微微一顫,一股魔力消散于空氣中,短刃驟然變得虛幻,在手中迷茫地搖晃。    從做好決定撲進布蘭克懷里的那一秒開始,一直刻意不去思考的這個問題,在行動的前夕,不甘地在腦海中浮現。    值得嗎?為那些背叛你的人,去殺死愛你的人。    即使布蘭克的愛意是偽裝,是為了侵占她的母國后揭露真相,看她痛苦絕望的模樣——就像萊斯最喜歡做的那樣。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殺死他值得嗎?    救那些背叛自己的人,值得嗎?    希雅不能否認,在看到那封開戰的書信時,除了震驚,她的心底還有隱秘的快慰。    誰叫你們放棄了我,你們活該!她在心里大叫。    還有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就污蔑我的人,你們也活該!    就算、就算你們是被騙了,輕易相信他人而不質疑的,愚蠢的你們,都是活該!    我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度過了數月,每時每刻都是無盡的折磨,憑什么你們才悲慘了這么幾天,我就要去救你們?    我救你們,誰來救我?    我一點也不希望你們過得好?。?!    手中的短刃虛幻到幾乎不成型,這是純粹以魔力凝結而成的武器,意志不穩,武器也會隨之潰散。    值得嗎?    值得嗎?!    值得嗎……    眼淚無聲地流下,希雅握住搖曳不安的匕首。    搖曳不安,卻固執地、固執地不肯散去。    磅礴的情感在胸中涌動,希雅張開嘴,想要大聲喊叫。    然而喊叫也毫無意義。    任誰都不會知道我此刻的所思所想。    不會知道,我抱著何等的覺悟。    不會知道,我以怎樣的心情,作出怎樣的犧牲。    但這……真的重要嗎?    希雅睜開朦朧的淚眼,看向被墻壁遮擋住的無邊蒼穹。    神明存在嗎?    曾經不希望有神存在,如今卻覺得,存在也是一件好事。    希望她存在,祈禱她存在,這樣,就會有人看見我的犧牲。    ——我想了一下。    向著或許存在的神明,希雅流著淚,無聲地比出口型。    ——我還是想做英雄。    ——我是不是,特別勇敢呢?    短刃于手中成型。    謝謝你,布蘭克。    希雅作出最后的告別。    不管怎樣,我從你那里得到過安慰。    然后,永別了。    希雅握緊武器,揮動手臂,朝布蘭克的胸口狠狠刺去。    ------------------------    這兩章會是希雅在這篇文里最后的高光了,寫得非常非常的不舍。    仔細想來,她的高光,就是我寫這篇文的意義。    極限的環境才會突出極限的人格,若是正常文,恐怕沒法讓希雅在大家心里留下這么深刻的印象吧。    曾經有過這樣一個腦洞,希雅被人類方背叛污蔑,被魔族凌虐,卻心性不改。    魔族們嘲笑她:沒有人會知道你的犧牲,堅持下去有什么意義?    希雅說:還有神知道。    魔族們嘲笑得更大聲:如果就是那所謂的神讓你落到這種境地呢?    希雅:那還有花知道。    世上有神自然最好,如果沒有,也還有花知曉。    我完全知道我會面臨什么,所以每次動筆都很艱難,每次都要考慮“這值得嗎?”    (所謂的“人沒事就會寫”,難道是我怕走馬路上被車撞死嗎?)    明天會怎樣還不知道,至少今天還想寫下去。    想讓希雅在世人心中留一個印象。    也想讓我自己在這世上留下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