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簫手心有些擦傷，去藥店買完藥之后，陳起開車送她回山上。范曉志要回家，中途就下了車。

    到達別墅前門，秦簫解開安全帶，陳起問她：“今晚在文化街怎么回事？一個帶電的小玩具就把你嚇倒了？”

    秦簫拎起藥店袋子，正準備下車?！皼]什么?！彼Ｏ聛?，“當時頭有點暈，可能在醫院躺久了，后遺癥吧?！?/br>
    “你太瘦了?！标惼鹂粗毷莸氖滞蠊?，“要多吃rou，長身體?！?/br>
    “嗯，我在吃，而且每天早上都會跑步鍛煉身體?！?/br>
    “挺好?！?/br>
    三言兩句，無話可聊。

    “對了?！标惼鹎昧饲梅较虮P，好像不經意間提起，“什么時候有空，去我爸那兒看看，他挺想你的?！?/br>
    秦簫轉過頭。

    陳起沖她一笑：“當初你非要跟那姓顧的結婚，我爸雖然生氣，要和你斷絕來往，但是心里還是疼你的，后來聽說你離婚，他都氣壞了，罵姓顧的不是東西，擔心你受苦受累。他現在住在榮光療養院，要是你哪天肯去看他，他一定很高興?！?/br>
    “還是不去了?！鼻睾嵆读讼伦旖?，“我沒臉見他?！?/br>
    “我爸這兩年老糊涂了，不記事，只記得你，還是去看看吧?！标惼鹫f，“就當幫哥一個忙，行么？你不會不認我這個做哥哥的了吧？”

    “怎么會?！?/br>
    “叫聲哥來聽聽?！?/br>
    “哥?！?/br>
    “哎，沐沐乖?！?/br>
    “……”

    陳起看見秦簫吃癟的模樣，忍俊不禁，伸手在她頭頂重重摸了一把。

    “傻丫頭?！?/br>
    一切仿佛回到了從前。

    車窗外，不知何處傳來蟬鳴的聲音。夜空下的市區燈火闌珊，隔著遙遠的距離，繁華都變得渺小起來。

    陳起說：“秦簫，你今年過完生日也三十四歲了吧?！?/br>
    秦簫嗯一聲，抬手整理頭發。

    陳起說：“咱倆年紀差的不多，我比你大三歲，也算是青梅竹馬吧。還記得小時候，你父母不在身邊，經常把你送到我家來住，我爸我媽都喜歡你，還說要討你做兒媳婦……”說到這，他笑了一聲，搖搖頭，“現在想想，小時候的我們無憂無慮，真好呀?！?/br>
    秦簫沒有附和，也沒有發表看法。

    沉默片刻后，陳起臉上的笑意還掛著，目光卻已經平淡了。

    “其實我挺討厭你的，秦簫?！?/br>
    “……”

    “你小時候成績比我好，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第二，我爸他整天夸你，這兒好，那兒好，哪兒哪兒都好，要什么就給你買什么，所有人目光都放在你身上。而我呢，一不聽話就挨揍。好像你才是親生的，我是外邊撿的一樣?！彼猿鞍愕匦π?，“你知道嗎，秦簫，有時候，我真的特別、特別、討厭你?！?/br>
    “……”

    “可是你看，現在我也很優秀?？忌虾脤W校，當了兵，談了幾個女朋友，有房有車有錢，混得不比你差，結果我爸卻還是只認你，哪怕我站在他面前，他都叫不出我的名字，偏偏……偏偏我還得求你，求你去看看他?？赡隳?，秦簫，自從你和顧邵京在一起之后，一次也沒有回過這個家。冷血到這種地步，秦簫，你還是個人嗎？”

    昏暗的車廂里，他們坐得那么近，如同小時候坐在同一張書桌上，寫作業說悄悄話，可不知怎的，此時的他們像是隔著萬水千山，形同陌路的兩個異鄉人。

    秦簫嘴唇動了動，對于陳起的責問，她沒有辯解，只回答說：“等這次事情解決了，我去看看陳叔?！?/br>
    陳起把臉轉開。

    “行了，你走吧?！?/br>
    說完他靠回座位上，看著前擋玻璃，對她揮揮手，仿佛已經說累了，不想再多說什么。

    再見的意思，不一定是再次相見。

    秦簫抓著車門把手，半天沒有下車，她的右腳腕隱隱發麻，遭受電擊后的肌rou似乎仍有些不聽使喚。

    莫非這個世上真有因果報應嗎？她想，原先嘲笑別人的阿喀琉斯之踵，到頭來竟應驗在自己身上。愛他所愛，痛他所痛，仿佛要把那暗無天日的人生重走一遍，這樣的悲劇，難道還要重演第三遍嗎？她閉了閉眼睛又睜開，眉頭皺起再皺起，最后轉回身來。

    “陳起，我可以相信你嗎？”

    陳起嗤笑一聲，摳弄著下巴處新生的胡渣，說：“瞧你這話問的，哪次有事兒我不向著你，討厭歸討厭，都是一家人，談什么信不信的？”

    她搭住陳起的手臂，讓他看向自己，目光堅定。

    “幫我，救我女兒?！?/br>
    “你女兒怎么了？”

    “她在Y國，關在一個軍事基地的小島上?！?/br>
    “Y國？軍事基地……你在說什么？”

    “不要讓我解釋?！彼財嗨?，“我沒法解釋，也不能解釋。既然你答應我，就一定要幫我?！?/br>
    “你讓我怎么幫你？”陳起反按住她的手，并沒有因為一時腦熱而輕易承諾，“我一個Z國軍人，跑到Y國軍事基地去救你女兒，先不說我能不能進去，然后呢，我怎么跟上級交待？就算是我親生女兒，我都不可能這么干?！?/br>
    “我不要你去。只是請你想想辦法，協助我脫身去Y國?！彼f，“我知道你有一些朋友，可以幫忙的，對不對？”

    “不行?！标惼鹫f，“我不去，你也不許去。這么危險的事，我不會幫你的?！?/br>
    “……”

    “你下車吧，我要走了?！?/br>
    秦簫沒有動。

    “哥，”她望著他，眼中有什么東西在閃爍，“你說得對，我冷血，我不是人?！?/br>
    “哎嘿，我說你這丫頭……”

    “這些年，我過得不好，很不好?！彼龘u著頭，“我曾經犯下一個錯誤，不是結婚，也不是離婚……那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我沒什么好后悔的，但顧悠不一樣，她是我的女兒，我不能丟下她不管?！?/br>
    嗓音干澀，如鯁在喉。為了壓住情緒，她兩手合十抵著唇，不停地眨著眼睛，等到把話說完之后，才慢慢地仰起頭，出一口長氣。

    而陳起什么也沒說，他默然地伸手摟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腦袋按入自己懷中。

    夜靜山空，蟬鳴不休。

    他用手掌摩挲著她的發頂，聽著她訴說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

    秦簫臉頰枕在陳起肩上，出神地望著窗外的夜色。

    “我一直以為，離婚罪責在我，是我對不起他們，所以沒有和顧邵京爭孩子的撫養權，這也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從前我想著，就算離婚了，我每周能看她一次也是好的，可是我錯了，錯得一塌糊涂，我現在唯一能補救的，就是把她帶回來?！?/br>
    ·

    迦夜會所，是P城繡湖區最大最豪華的娛樂場所，每到夜晚降臨，門前沿著湖畔的綠化帶旁，就停了一溜排的豪車超跑。

    來這里消費的，都是有錢的主兒，老板本人更是不在話下。

    迦夜會所的老板，談嘉葉，在P城是出了名的人物。作為一個年僅三十歲就登上富豪榜的成功女商人，她不僅年輕，貌美，還十分有才華。很多人認為，她的成功依托于優越的家世背景，沒有父親的資金支持，她什么也算不上。況且會所這種地方，容易沾染不干凈的東西，她遲早要惹上官司倒大霉?？杀M管如此，她還是我行我素，高調地出現在各個名流場所，憑著自己的本事，結交了形形色色的朋友。不管是商場上還是官場上，她總能左右逢源。

    只是最近一段時間，不知怎的，談嘉葉運氣有點背。

    先是會所里出了命案，被勒令停業休整一星期，接著是重新開業的第一天，她下車險些被砸。

    迦夜會所的門前是一條環河大道，因為城市路燈美化，有一段施工路段，這天晚八點，幾個路政工人坐在路邊大樹下乘涼休息。

    道路施工圍起了路障，談嘉葉的保時捷卡宴沒法停在自己的私人車位上，于是她開車繞行，把愛車停在河岸邊的臨時車位。

    下車還需要過馬路。

    談嘉葉把包包夾在腋下，嘴里叼著煙，一邊用手攏著打火機點火，一邊踩著十一厘米的字母金跟高跟鞋，快步穿過道路。

    點燃之后，她剛要呼出一口煙，忽然聽見頭頂有金屬碰撞聲，樹下的工人發出驚呼，她抬頭一看，只覺得眼前黑影籠罩，還沒有看清是什么東西，一股很強的力道從身側撲襲而來。

    ——哐當！

    路燈罩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碎成好幾片。

    談嘉葉心臟撲通撲通，好半天才回過神，鼻間縈繞著一種男性木質淡香水味，她發現自己被一個陌生男人撲倒在地上。

    他救了她。

    路燈光線從上方直直落下，在談嘉葉眼前，勾勒出男人年輕的側臉輪廓。他看著路燈砸落的位置，似乎也是驚魂未定，過了兩秒，才轉頭看向她。

    四目相對，他比她先愣住。

    談嘉葉知道自己很漂亮。

    她的漂亮，是帶有攻擊性的漂亮——染成白金的發色，煙熏式的妝容，戴著混血的橄欖色美瞳和極致上挑的眼線。雖然唇色淺，但她也是抹了唇膏的，是飽和度很低的裸色。她像一朵帶刺的野薔薇，那么精致，那么張揚，美得令男人們又愛又怕，而她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你……你沒事吧？”面前的男人有些結巴，劫后余生，他的嗓音在她耳中宛如天籟。

    “……”

    “小姐？”

    “……”

    談嘉葉說不出話，紊亂的心跳還沒有平復，也不知道是危機后心有余悸，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反而越跳越快了。

    男人把談嘉葉扶起來，讓她站在人行道臺階上。路政工人和會所門口的保鏢全部趕過來，各種詢問關切的聲音將她包裹，是否受傷受到驚嚇，需不需要喊救護車。

    談嘉葉低頭看看自己，除了膝蓋擦破點皮之外，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口中說著“沒事”，眼睛卻不自覺尋找起那個救了自己的人。

    他還沒走。

    地上散落著兩本書和紙質文件，男人先撿起談嘉葉的方鉆RV手拿包，遞給她，然后才蹲下身撿自己的東西。

    周圍人散開了。工人們去檢修，圍出一塊新的路障區域。談嘉葉打發走保鏢后，從包里拿出鏡子照了照，鏡子里的女人發絲有些亂，但是妝容完好。談嘉葉滿意地收起鏡子，重新點了根煙。

    她站在臺階上，沒有急著走，兩指夾著煙，一邊吞云吐霧，一邊瞇著眼，審視面前撿東西的男人。

    他正在檢查手機，談嘉葉看見他手上破碎的手機屏幕，開機沒反應，顯然是摔壞了。

    但是這些并沒有吸引她。

    男人這樣蹲著，談嘉葉從高處可以盡覽他的全貌，從烏黑的發頂，到高挺而秀氣的鼻梁，再到穿著合身的襯衫，外套敞開之下，那肩膀和腰之間，寬的寬，窄的窄……談嘉葉在心里估摸著，這人身高不會低于一米八。

    “喂?！彼八?。

    男人聞聲抬起頭，好像有些驚訝她為何還沒走。

    談嘉葉說：“手機壞了吧？我賠你一個新的怎么樣？就當是感謝你剛才出手救我?！?/br>
    “不用了?！蹦腥藫u搖頭，拿好東西站起來，他猶猶豫豫地看她，“能借一下手機嗎？我想給我女朋友回個電話?！?/br>
    男人站起身之后，談嘉葉發現他比她站在臺階上還要高出一點，唯一的缺陷，是右眼角下有一道小疤，但瑕不掩瑜。

    還有女朋友？

    ——那就更好了。

    談嘉葉似笑非笑地吐了口煙，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

    男人道了謝，走到一旁打電話，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談嘉葉還是聽見了。

    他語氣十分溫柔。

    “沐沐，是我，我的手機摔壞了，現在是用別人的手機給你打電話，你休息了嗎？噢，噢，我么？我……我在上班呢?！?/br>
    “對，工作已經找到了，在繡湖，迦夜會所……”

    “沒事啦，我會注意的，下班后給你帶好吃的，掛了啊?！?/br>
    ……

    電話打完，男人把手機還了回來，并且再次向談嘉葉道謝。

    談嘉葉見他要走，又“喂”了一聲，將人叫住。她丟掉煙蒂，用鞋尖踩了踩，揚起下巴道：“我好像聽見你說，你在迦夜上班？”

    “哦，不是?！蹦腥丝戳丝醋约菏稚系暮啔v，表情有些尷尬，他的謊言被人識破了，“我……我在找工作，他們說迦夜工資高，我剛才去前臺問了一下，但是已經不招人了?！?/br>
    “前臺我認識?！闭劶稳~兩手抱在胸前，“我每天都來這里，我知道迦夜有很多工作崗位缺人，關鍵是，你想應聘什么？我可以幫你參謀參謀?！?/br>
    男人目光一亮。

    “我會調酒?！?/br>
    “太普通了?！闭劶稳~說，“在迦夜這種地方，專業調酒師一抓一大把，輪不上你?！?/br>
    “我還會鋼琴，小提琴，貝斯——”

    “更沒戲?！?/br>
    “那……魔術？”

    “噗——這里又不是馬戲團?！?/br>
    “……”

    “看你身手挺快，會開車嗎？”

    “會?！?/br>
    “會學狗叫嗎？”

    “什么？”男人朝她發怔，“學……學狗叫？”

    “像這樣——‘汪汪’，你說?！?/br>
    “汪汪？”

    談嘉葉臉上帶著笑，右臂一晃，把車鑰匙拋給他。

    “你被錄用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