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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他的星心在線閱讀 - 第72章莫比烏斯

第72章莫比烏斯

    顧悠身體被固定在金屬椅子上,椅背上掛著兩條銹跡斑斑的鐵鏈,延伸到頭頂看不見的黑暗中。這張專為犯人定制的椅子對她來說并不合適,捆綁的束帶要綁上好幾圈。束帶是皮制的——上面的金屬扣又濕又黑,像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液體浸泡過。

    空氣潮濕陰冷,氣溫比地面上要低許多。這是貝殼島上的一處防空洞,是由溶洞加固改造而來。最初修建的時候,Y國的士兵們在地下意外地挖出一條暗河,發現了這處天然洞xue。

    現在,那條暗河就在顧悠的身后。

    溶洞里只有一束光,來自石壁旁的一架落地強光燈,是影棚里才能見到的那種照明設備,照在陰森森的鐘乳石上,仿佛魔鬼的爪牙,讓人不禁聯想到地獄的景象——假如地獄真的存在的話。

    而站在她對面的男人,就是地獄里的酷吏。審訊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始的。

    “好了,不想吃苦頭的話就告訴我,0433去哪兒了?”

    顧悠像固定板上的小白鼠,遲鈍地眨了眨眼睛:“誰是0433?我不知道您在說什么,薩維尼教官?!?/br>
    “是嗎?你不知道?”薩維尼教官雙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踱著步子,“你和0433關在禁閉室一晚上,第二天他人就不見了,你敢說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不見了?!鳖櫽颇抗獬舷肓讼?,“原來他叫0433?怎么,他失蹤了?今早發生的事?”

    “這些不是你該問的?!苯坦僬f,“我要知道0433跟你說過些什么?”

    “什么也沒說?!?/br>
    “什么也沒說?哼,卑劣的謊言!”薩維尼教官停下步子,將身體轉過來,“我并不是非問你不可——聽著,小孩,這里拷問犯人的方法有上百種,都是你想象不到的,你必須自覺主動地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說出來?!?/br>
    顧悠搖搖頭,繼續裝作不懂的樣子?!拔覜]有撒謊,教官,你可以問問別人,或者問問辛普森先生?!?/br>
    “你覺得自己有點小聰明是不是?”薩維尼教官盯著她,“辛普森先生當然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他現在非常不高興,決定全權交由我來處理,我已經把負責看守的人狠狠修理了一頓,那個蠢貨粗心地把你們關在同一間牢房絕對是重大失誤?,F在輪到你了?!?/br>
    “輪到修理我?”

    “不,不,我給你一次機會,干嘛不說實話呢?我猜0433也許承諾會給你什么好處,不過實話告訴你,沒人能從島上逃走——出島的航線只有一條,除了那條固定線路,海域其他地方都飄著水雷,不管是游泳還是偷渡,0433必死無疑,他自身難?!?,他現在也許藏在島上某個地方,你也不希望看見他被水雷炸成碎片的樣子吧?”

    顧悠沉默不語。

    “沒錯,好好想吧  ?!彼_維尼教官滿意地說,“但是記住,時間不等人——”

    她抬頭看他。

    “既然這樣,那你還不快去找?”

    “什么?”

    “時間不等人,你還在等什么呢?”她問道。

    薩維尼先是一愣,接著惱羞成怒。

    “你說什么?見鬼,你這個死丫頭,誰允許你這樣跟我說話的?”

    “……”

    顧悠看向石壁的鐘乳石,不再搭理面前暴躁如雷的男人。她手腳麻痹,幾分鐘前,她還想是皮帶太緊的緣故,但是現在身體也變得又癢又痛,像是有千萬只螞蟻覆在皮膚上爬行,一層一層往rou下鉆,這種熟悉的蝕骨之痛……

    不好,她的毒癮要發作了。

    “我身體不舒服,”她說,“我要見醫生?!?/br>
    “怎么,現在知道害怕了?快點告訴我,那小子逃跑之前,有沒有跟你說過什么?”

    “我不知道……我要見醫生,去把醫生叫過來?!?/br>
    “閉嘴!”薩維尼教官暴怒道,他失去了耐心,上前兩手抓住她的肩膀,狠狠搖晃起來,“這里沒有醫生,死丫頭,我在問你話!我問你話,你就得回答!快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顧悠一陣惡心,她喉嚨干癢,更加說不出話了。

    “薩維尼,離她遠一點?!边@時,一個沉緩的聲音說道,從石壁那頭傳來回音。

    是辛普森先生。他穿著灰色西裝,一手拄著文明杖,從防空洞入口處的陰影走進來。

    薩維尼教官的怒火一下子熄滅了,他立馬放開女孩,往后跳開兩步。

    “呃,辛普森先生?!?/br>
    “咳咳……”

    他一松手,顧悠就劇烈咳嗽起來。

    “我提醒過你,不要靠近她?!毙疗丈f,“你沒把我的話記在心上?!?/br>
    薩維尼教官悻悻然地站到一邊,他想起辛普森先生的確這么說過,他剛剛一氣之下全忘光了。

    “十分抱歉,先生?!彼囍掳驼f,“我當然記得您說過的話,您說0512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她擅長話術cao縱人心,不可著了她的道——你瞧,您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問題在于她什么也不肯說,您如果允許我采取一些必要的審訊手段……”

    辛普森抬手打住他。

    顧悠的咳嗽聲漸漸弱了些,她的肺好像漏氣了似的,又是咳又是喘的,眼淚浮在眼眶中十分刺痛。

    “顧悠?!?/br>
    有人喊她的名字。顧悠抬起頭,在朦朧的淚花里看見了辛普森的面孔,她一邊強壓咳嗽,一邊回答:“是,先生?!?/br>
    “項鏈是誰給你的?”

    她搖搖頭,又連續咳嗽了幾聲。

    “什么?”

    “那條金項鏈?!毙疗丈怕Z調,“那條你故意丟掉,讓醫生拿走的項鏈,究竟是誰給你的呢?”

    “……”

    “你來島上的時候,說項鏈是父親留給你的遺物,我沒有懷疑,但我該問問是哪個父親?”

    顧悠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她的下巴忽然被人捏住,被迫揚起腦袋,對上老人那雙如沼澤般渾濁的灰綠色眸子。

    “是那位叫顧邵京的?還是Elisha?”

    她的思維停滯了一秒,這一秒足以露出太多破綻,尤其是面對辛普森這種審訊專家。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身體的疼痛,加上緊張的精神壓力,她幾乎不能好好思考。

    哪里出了問題?

    高文說,那條項鏈是他雕刻的最后一件作品,刻有他的微縮簽名,以及Lee的拉丁銘文——是極其私人的物品——除非項鏈所有者公開拍賣,否則是無法在市場上流通的。其他人得到項鏈,如果想借此大撈一筆,很快就會招致麻煩。顯然,麻煩找上了阿方索醫生。

    醫生上鉤了,他賣掉了項鏈。不出意料的話,高文應該已經順藤摸瓜查到了這里。

    可是,這么多天風平浪靜過去了,辛普森怎么會突然發現項鏈的秘密?

    他又知道多少呢?

    她該怎么回答?她該怎么做?

    該死的戒斷反應……

    頭痛欲裂!

    “你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天真對吧?”辛普森彎下身子,逼近她的面孔,“顧悠,你在羅根機場的那番表演很棒,稱得上是精彩絕倫。所有人都以為Elisha死了,所有人——但不包括我。因為我很了解他。Elisha  Lee是我親手培養出來的,是我改造了他的一切,賦予他新生,我非常了解他,就像父母親了解自己孩子一樣。你的父親和母親又在哪里呢?”

    在他說話的時候,她一直搖頭?!叭耸遣豢赡鼙桓脑斓?,那是機器?!闭f完這句話,她呼吸再一次變得急促,腸胃陣陣痙攣,她咬緊牙關,“……違背自然法則,要付出代價……”

    “你總能說到點子上,顧悠,我確實付出了很大代價,”辛普森右腳往前一步,用手拉起西裝褲筒,好讓她看見他的右腿假肢的金屬關節。他居然帶著假肢,她以前竟從未發現?!癊lisha  Lee害我失去了一條腿,但我活了下來?!彼匦抡局鄙眢w,“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全新的開始,這個世界充滿各種各樣的紛爭,需要我這樣的人來維持秩序,可是總有人想搞破壞。你是那種喜歡搞破壞的人嗎?嗯?”

    他等她回答。

    顧悠摳緊金屬扶手,忍耐身上的疼痛。

    許久后。

    “我,不知道?!甭曇粢咽穷澏?,“我要見……醫生?!?/br>
    “醫生?噢,不,你不會再見到醫生了,他……”

    后面辛普森繼續說了什么話,薩維尼教官好像也在說話,嗡嗡嗡嗡……她已經聽不進任何聲音了,眼前的景物失真,燈光變得更加刺目,重迭的光圈聚集又擴散,分開變成無數個小光圈,忽大忽小,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在流淚。

    突然,周圍溫度急速降低,冰冷刺骨,像是穿越到了北極。她發現自己窒息了——不,不是窒息——是她的身體連同椅子一齊浸泡在冷水里。她無法呼吸。

    那條暗河!他們把她扔進了河里!

    太糟了。沒想到他們會用水刑對她。

    不過,反倒多虧了冷水,她感覺大腦清醒了一些,她喝了幾口臟水后,強迫自己屏住了呼吸,誰知道這水里死過多少人呢?在她快要撐不住的時候,突然鐵鏈一緊,金屬椅子被拉出了水面。

    大口呼吸,感覺耳膜鼓鼓作響,全是水從身體里往外流的聲音。睜開眼睛,顧悠看見自己被懸掛在空中,暗河就在她的腳下,距離她的腳不足十厘米。黑色的水,深不見底,像一張海怪裂開的大嘴在她下面搖晃著,水下似乎藏著未知的恐怖。

    深??謶职Y……

    她喘息著,咳嗽著,閉上眼睛,然后再次睜開。她的模樣一定很慘。

    亮光處有人說話。

    “顧悠,好好想一想,是誰讓你來這里受罪的?你以為他們真的在乎你的死活?他們只不過是利用你罷了?!?/br>
    這次她聽清了,原來他剛才問的是這個問題。

    她沒有馬上回答,繼續調整呼吸,讓自己恢復清醒狀態。她渾身滴滴嗒嗒往下滴著水,約摸過了半分鐘,水滴變少了,她嘴唇顫動說了一個名字:“……Elisha  Lee?!?/br>
    “哦?Elisha  Lee為什么要派你來這里?他有什么目的?”

    “就是你想的那樣?!彼f。

    可惜辛普森沒有上套。

    “我想的那樣?”老人的聲音與平時一樣溫和,“很抱歉,我不懂自己想的哪樣,聽上去你好像比我更懂?!?/br>
    “……”

    “顧悠,你說謊的伎倆實在不怎么樣?!?/br>
    鐵鏈一松,她再一次被椅子拖進黑水里。

    冷。好冷。水漫過身體,將貼在皮膚上的衣服布料漂散開。她會游泳,本能地想蹬水,可是她的腿與椅子緊緊束縛在一起,動彈不得。相比于新鮮空氣,她更渴望身體活動的自由。她需要掌控力。

    不,冷靜。她轉移全體感官的注意力,把它們集中到思維里的某一點上。一個立體方塊出現了,像魔方一樣旋轉,橫,豎……不對,剛才那步走錯了,返回,重來。

    湖水不存在了,她不需要呼吸。鐘乳石和辛普森也不存在了,寒冷遠去。但是新的麻煩出現了。她的意識海洋中突然冒出一團黑霧。

    放棄吧,秦簫,你對抗不了他們。

    顧邵京的聲音擋住魔方,黑霧幻化成人形。他坐在魔方前,手里拿著一本硬殼書,西裝外披著白色的大褂。那是他們剛結婚時候,放在書房的扶手椅——胡桃木腿,真皮軟墊——是她買的。

    走開,我不想看見你。她沖他說道。

    真的嗎?

    顧邵京用修長的手指翻著書頁。

    如果你不想看見我,為什么我會在這里?

    這時,她忽然意識到,顧邵京是她意識的一部分,是夢魘在作怪。

    因為你對我進行過催眠。她冷冷地說,你在我潛意識里植入了你的意識。走開。

    她繼續轉動那只浮在空中的巨大魔方,可是她轉不動了,卡住了。她打了個哆嗦,寒冷再次侵襲她的身體。

    黑色的水涌上來,吞噬著魔方。她不能呼吸,她會死掉。但是她固執地去控制那個方塊。她可以,她能做到。

    顧邵京和他的扶手椅懸浮在水面上。

    秦簫,這不是你的身體。他說,你對自己心狠就夠了,沒必要讓孩子受苦。你知道該怎么應對這種局面,對不對?

    閉嘴,這是你的錯!她一邊努力集中精神,一邊吼道,我就不該和你結婚,這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后悔的一件事!

    顧邵京放下書。你做過最后悔的事?難道不是當初選擇當警察嗎?

    不。

    如果你畢業時肯聽我的話,不要當警察,我們的婚姻會很幸福。

    你沒有資格管我當什么。我不和你吵,我吵不過你。

    是啊,秦簫,你輸給了我,你不愿承認自己的失敗,打從一開始,自私的人一直都是你啊。瞧瞧這里,都是些什么?魔方,水,霧氣,還有蛇。他指著她身后說,你的心里只有這些。

    她轉過頭,果真看見了一條巨大的蛇。粗長的身體穿梭在霧氣里,像一條莫比烏斯環。除了蛇,霧里還飄著許多其他東西——藍色的卡車,桌子,食物,衣架,電視機,零零碎碎的拼圖和彈殼……

    這些是你意識的投現。顧邵京說,太亂了,很難找到有價值的東西。但你的時間不多了。

    多久?

    恐怕不到一分鐘。

    幫我,顧邵京,你得幫我,這是你欠我的。

    扶手椅和書消失了,顧邵京站了起來,那雙桃花眼里帶著無奈的微笑,他一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說道,你終于知道我為什么在這里了。有我在,你為什么還要單打獨斗呢?

    她耐著性子。

    告訴我,該怎么做?

    我建議你放棄。

    我不會放棄。她說。

    我猜也是。顧邵京笑了笑,還記得那個感官剝奪箱嗎?

    她記憶很好,立刻就想到了那個灰色的封閉水艙。若干年前,她還在上大學的時候,他們一起參加過某場科技展,顧邵京指著那個灰色的高科技金屬艙,告訴她,這是感官剝奪箱,是一種用于心理治療的設備。當時他還讓她躺進去體驗了一把,那感覺說不上好,但也不算壞。水艙中灌滿某種密度比水大的無色無味液體,溫度適宜,人可以放松地漂浮在上面。然后關上艙門,切斷感官與外界的聯系,保持絕對黑暗、絕對靜止的狀態。對于精神抑郁的患者,心理醫生通常會讓他們躺進去,像僧侶那樣進行自我冥想,以達到平和的心靜。

    來吧,別管魔方了。顧邵京說,什么也別想,試試看。

    ……

    時間變得如此漫長,她不知道辛普森有沒有延長她的懲罰時間,再一次吊出水面的時候,她覺得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

    “想好該怎么回答了嗎?”辛普森問。

    她大口嗆著水,又嘔又吐,那不僅僅是水,還有她的膽汁和沒消化午飯。

    身體麻木,她不停打著哆嗦,四肢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如果不是皮帶捆著,她早就蜷成一團了。她這次什么也沒說,沒有力氣,只是僵硬而緩慢地搖搖頭。

    于是,黑暗再次吞沒了她。水,冰冷,疼痛,交錯成一根鐵鞭鞭笞著她的神經。

    一切都會結束的,但什么時候結束?她不愿去想,那些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只會削弱她的意志。

    她不知道外界是怎樣的局面,在信息不明朗的情況下,如果她說錯一個字……如果……

    啊,空氣回來了,但是也更冷了。

    “是誰讓你來的?讓你來干什么?”繼續提問。

    搖頭。

    空氣又變成了水,她是魚兒,肺里充滿了水,脹痛,不可以呼吸。

    “名字,顧悠,給我一個名字?!?/br>
    “……Elisha……顧……FIB……凱瑟琳……費丹……0433……”她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名字都說了出來。她大概是瘋癲了。

    于是,河水再次與她作伴。

    還能堅持多久呢?

    巨大魔方越轉越快,洪水沖進迷霧,她的意識逐漸卷進了漩渦。蛇,體型龐大的蛇,像上古怪獸,猛然破水而出,撕開白霧,粗壯的蛇身挾水盤旋而上,像龍卷風一樣將魔方牢牢裹挾住,詭異的場面且異常壯觀。

    它終于找到了她。

    她窒息了,再也不能轉動,停止了。魔方變成了巨大的紅色蘋果,被蛇身粗暴地絞碎,紅色的汁液流下來,洪水變成了紅色。

    嘀——嘀——

    她聽見了遙遠的天邊,傳來電子倒計時的聲音。

    意識空間在崩塌,像沙子一樣溶解。

    顧邵京又坐回張精美的扶手椅上,他安然不動地看著書,仿佛看不到周遭的變化。

    洪水在他腳下瘋狂地翻涌著。他微微側頭,似乎只是覺得有些吵鬧,他目光從書頁上抬起,把食指放到唇間,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

    冥想。冥想。夠了,她無法冥想!她要回歸現實!走開!怪物!別纏著我!

    ……

    嘀——嘀——

    凌晨兩點四十二分,光榮療養院的B302病房里,體征參數監護儀發出規律的嗶波聲,床上戴著呼吸面罩的女人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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