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我夜夜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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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婠婠從來、從來都沒有期盼過什么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 不論是她做帝姬時,還是現在做皇后。 在這宮里長大,她見過了太多太多女人的血淚和男人的無恥。這個世道上,一個女子,只是能夠得到她丈夫的三分尊敬,就已然勝過了太多太多人,足夠她的一生無喜無悲但平安順遂的走到終點。 男人沒有不貪歡好色的。 且不說她父親、祖父、高祖父乃至太祖皇帝他們無一不是妾室成群的,即便她父親的妃妾和以往的皇帝們相比已是少的不能再少了,可除了正妻名下的三個孩子之外,他還有七個庶子。 壽王叔叔和壽王妃叔母劉氏是表兄妹,父親也一再告誡叔叔定要善待這位他們舅父家的表妹,可是叔母得到的頂多也只是王叔的尊敬和愛護,而不是真心。 壽王叔多年閑散逍遙,家中妾室何其多,以至于除了叔母所出的嫡子嫡女之外,好些壽王庶出的、婠婠的堂姊妹們,她甚至都有從未見過一面的! ——盡管這樣,所有人都不覺得有何奇怪的,他們反而都羨慕稱贊壽王妃叔母得到了榮華富貴和富庶安穩的生活,在里在外都有壽王給她的正妻王妃的派頭和敬愛。 更不用提這些年來,婠婠兩眼之內可以看見的所有男人,他們沒有一個是和妻子兩人白頭到老的,個個都有或多或少的妾室。從小到大,宗室里她的長輩,她的老師們,她的外祖父、舅父,她的堂兄弟表兄弟們…… 多年以來,每每有王妃誥命們進宮同母親請安后,母親總會和親近的女官嬤嬤們閑聊幾句這些貴夫人們家中的近況,無外乎是哪位夫人的丈夫又新娶了幾個妾,誰家的妾室不服管教,四處煽風點火挑撥,把個正妻夫人逼得日日以淚洗面。 而且隨著婠婠越發長大了,她們也開始不避諱她了,甚至像是故意要她在一旁聽著、長長自己的見識似的。 她聽過好多好多的故事呀,見識慣了那些權貴男子的涼薄虛偽。 做帝姬的時候,婠婠曾經想過自己今后的命運。 最大的可能,就是帶著豐厚的嫁妝去了某個藩國和親。 和親公主是不可能去肖想什么真愛的——能平平安安地在異國他鄉壽終,得到丈夫的三分尊重;終其一生,自己的母國和自己所嫁之國不曾發生爭端戰事,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如果和親的話,她的丈夫甚至為了自己部落血脈的純正,根本不會允許她這位外來的公主生下他的子嗣。但婠婠也不會在乎這些。翻一翻史書,好些和親公主,最后都是死在她們丈夫手中的,在兩國發生戰事事,被自己的丈夫手刃以祭旗者,根本不在少數。 后來母親說,父親終于松了口,給她許了門好親事,準備將她嫁給彥之。母親很高興,因為彥之是她的親侄兒,是她的娘家人,倘或日后婠婠同他夫妻之間相處時出現什么齟齬,母親也可為她同彥之周旋。 母親說,如果彥之還算識相聽話的,他必不敢納妾,一定會一生只守著她一個人過??墒窃掍h一轉,母親也不敢對任何一個男人的品行做出什么言之鑿鑿的保證。 她私下又同婠婠說,假如婠婠的身子實在虛弱到不能生下子嗣、不能同他頻繁的房事,她也會精心挑選一個合適的妾室送到彥之身邊,讓這位妾室替婠婠履行妻子的義務,為彥之生下一兩個庶子庶女,然后抱來給她養大。因為這樣,——“總比他哪日憋不住了出去打野食來得強!” 瞧啊,母親連她親自看著長大、費盡苦心為女兒挑選出來的最佳女婿人選,在血緣關系上尚且可以姑母的身份進行管教壓制的侄兒,她都不敢保證這個男人會終其一生在情事上一心一意地待她的女兒。 …… 那么晏珽宗呢?還是那個身為天子的元武帝?他的承諾、他的保證,婠婠該怎么去相信? 天子啊。自古以來有哪個天子是獨屬于一個女人的? 元憫皇后可憐枉死,父親得知真相后,生前最后的那段時光里對她百般追思、萬般悔恨,何其真心刻苦。 可是倘若時光能夠倒流,父親當年真的娶了元憫皇后為發妻,他就會不去納其他的妾妃了嗎? 不可能的。 陳妃他會納,靜惠皇貴妃他會納,肅貴妃也會成為他的妾室。甚至于她的母親,即便當年做不成皇后了,或許以她的家世和才貌,依然會被她父親納為貴妃。 坦白來說,這個時代的女子里,有幾個不希望自己得到他人忠貞不渝的呵護? 可是這太難了。 所以,一直以來,母親和親近婠婠的乳母嬤嬤們都一再告誡她,女人在這個世上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的父母兒女。有那黑心的父母,為了蠅頭小利,也會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下作男人。 可是靠兒女總是錯不了的。 如果沒有差錯的話,這個時代的女人,最好的結局就是在父母做主之下嫁給一個還算有上進心、家風穩正的男子為正妻,婚后生養下自己的兒女,然后安安穩穩地守著兒女長大,教養兒女讀書識字,為女兒攢嫁妝,為兒子積聘禮。 這就再好不過了。 至于男人,隨他和妾室們怎么翻云覆雨,她只一概不問,若是有本事,就讓妾室們生不出、少生幾個兒女,——就像婠婠的外祖母和舅母;若是實在無法,那就由他們去。 面對她們循循善誘似的叮囑,婠婠不止一次地有過困惑和叛逆,她不愿相信一個女人的一生竟然會是如此的無趣和枯燥——不論你是公主王妃,還是平民之妻,她也曾有過默默的抗議,在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可悲的是,當時她卻想不出該如何反駁。 …… 好在直到做了皇后的幾年之后,婠婠才逐漸在自己的努力之下看到了這個時代女子的另一種活法。 內廷女官長孫思成了魏室第一位真正被授予和男子一樣官職的女人,她帶著帝后二人的手諭詔令,出任安撫使一職前往蜀地賑災,而后帝王們選任女官就像曾經委派宦官掌握權力一樣成為了家常便飯之事,一批又一批女官、如薛嫻、章秀梨者,都曾持節擔任要職,甚至還出了史上第一位女縣令。 她的侄女崇清公主在這種耳濡目染之下,讀遍圣賢治國書,一生致力于國政軍事,后任河西節度使一職,麾下招募眾多女幕僚,在河西一帶一時羨煞天下人,許多才女能人慕名投奔。 不過這些在當時她還并沒有能預見到。 …… 而在這個時候,婠婠能想到的只有順從母親的話。她們在自己的頭腦里給晏珽宗打下了烙印,按照她們想當然的思路去規劃婠婠日后的生活: 既然他是男人,是帝王,那么他就一定會有后宮三千姬妾嬪御;既然他早晚都要選妃納妾,那么不如提前往他身邊塞些自己信得過的人。 既然他是男人,他就一定會重視自己的子嗣,會和其他女人生下許多庶子庶女;既然讓別人生也是生,那還不如讓自己人生,孩子生下來也一定會和婠婠更親。 于是,婠婠今夜親自做主,將自己族中的姊妹陶知瀅送到了晏珽宗的床上。 待他明日從溫柔鄉中起來,認下這筆帳,婠婠就會勸說他賞賜知瀅一個不算低的位份,為她打掃出宮院來給她住下。 從此以后,還會有更多的女人來和“陶沁婉”陶皇后分享她的丈夫。 這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已。 她終究還是要習慣一個人的孤枕難眠。 從合璧殿中出來后,婠婠并未急著回千秋宮。 她望著頭頂的皎皎月白,忽然很想回到晉光殿中去轉一轉。 于是她便去了。 …… 晉光殿作為當今皇帝即位之前曾經居住過的“龍潛之地”,內司省和工部的人數次上奏請求皇帝重新修葺。這是他們想要討好皇帝,自以為順著皇帝的心意去說話。 可是晏珽宗并不怎么想修整這里。 相反,他將這里的一草一木都維持著他從搬進來到十六歲搬出去那年的模樣。 該破的地方依然破,該腐朽的木頭依然腐朽。 年少時婠婠不以為意,可是現在的她再進來轉一圈時,她才愕然于晏珽宗當年的“動心忍性”。 這是怎樣的一口心氣啊。 在這里住了數年的他,其實從未為這些破磚碎瓦而傷神過半分。他就從未在乎過這些身外之物。倘非年少的婠婠自以為他住的不好,屢次召了宮中工匠們來做了一些修葺,晏珽宗或許根本不會動這里的一草一木。 甚至在他走出這間破敗的宮殿,享有四海之富時,他還會常常來這里靜坐冥思,用面前這間宮殿的寂寥凄清警示自己不忘這一路走來的蹣跚艱辛。 他逼著自己不忘。 不忘什么呢?恐怕不止是自己的辛苦,也是逼著自己不忘當年婠婠母親對他的打壓冷待罷? 婠婠心下倒吸了一口涼氣。 其實今夜她忽然想來晉光殿中轉轉,是想徹底和圣懿帝姬告個別的。 她永遠都不會再是圣懿帝姬了。 而她沒去榮壽殿,反而來了這里,則是因為晏珽宗。 這里是圣懿帝姬和文壽皇帝五殿下兩個人的記憶。 從前的她在這里,是無憂無慮的閨閣女孩兒,五殿下是她的胞兄,她理所當然地覺得晏珽宗應該寵著她、愛護她,她可以向他撒嬌,偶爾無理取鬧地和他發發小脾氣。 那時候的她天真地以為,一母同胞的兄妹之間是不會有什么矛盾隔閡的,她可以快快樂樂地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喜怒哀樂,告訴他自己所有的小秘密。 但現在不是了。 他們從兄妹一度變為仇人,又在她的妥協和他的算計之下成為夫妻,以后,只能是君臣。 她不單純了呀。他跟她沖破了兄妹情誼的最后一層防線,她被他奪走了處子之身,成了他的女人,在他身下數次承歡,現在又將別的女人親手送給他,往后還要老老實實地戴上皇后的面具,做他的“臣妾”。 承擔了這個身份,她永遠都不可能再像圣懿帝姬那樣對他肆無忌憚地展露自己的情緒。 …… 盈盈月光之下,婠婠感到眼前一陣模糊,她后知后覺地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臉頰,發覺自己竟然在不知何時留下了這許多的淚來。 今天跟在她身邊過來的只有太后身邊的大太監寶榮一個人。婠婠雖不算悄悄溜出來的,可也并未想驚動太后她們,自己身邊的侍女嬤嬤又都是晏珽宗安排的,所以她思索一番后,就把本該守夜的寶榮給帶了來。 寶榮提著燈站在婠婠數步開外的地方。他臉上有些許焦急之色,怕婠婠來這陰司鬼冷的地方受了腌臜氣,想勸婠婠早些回去就寢,可是見婠婠情緒波動得厲害,遂又不敢開口了。 “趙先生?!?/br> 寶榮本姓趙,當下宮中時興喊得主子臉面的太監們一聲“先生”。寶榮是太后身邊用了數十年的奴才,也算是親眼看著婠婠自出生到長大的,肚子里一樣裝了不少皇家秘辛,所以也算當得上婠婠的一聲先生。 “欸,娘娘!” 婠婠喚,他連忙答應了,腰又謙卑地躬下去了幾分。 “你也是男子。我有些話想問你,你聽了,回了我,就咽下肚子里去,只當沒聽過罷?!?/br> “娘娘,您說、您說就是了?!?/br> “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手段娶我進來的。你說,他為什么一定要娶我?”,婠婠的眸中有困惑之色,“是為了以我拿捏我的母親?還是以陶氏女的身份繼續拉攏外祖一家為他效力賣命?” 她自問自答似的搖了搖頭,“我覺得都不像。母親和陶家沒有什么值得他拉攏的,如今只有我們在他手下討口飯吃的份。那他為什么要娶我為后、白占了這般尊貴的一個位子?” “是因為我還算有一副好顏色么?” 這張皮囊自幼被悉心照料著,圣潔無暇,實話說來也的確擔得上禍水兩個字。 這是目前婠婠唯一可以想到的一個答案。 他圖色。 不是她自負于自己的容貌,而是她可悲的發現,自己身上也只有這樣東西還算吸引人了。 平日里寶榮是不敢回答的??墒墙褚箠歼@般推心置腹地和他說了心里話,他咽了咽口水給自己壯膽,終是開了口道: “娘娘,奴才說句冒死的話:娘娘,娘娘——” 他說得極為艱難,“娘娘的容色自然是頂了尖的出挑,任是將整個大魏翻過來,也難再尋出幾個比得上娘娘的人來。陛下自然是愛您愛得要緊的??墒桥叛劬η浦?,心里估摸著,陛下也并非只為取娘娘的容色才將您納入宮中??倸w、總歸是有幾分真情的呀娘娘!” 婠婠哦了聲,踱了幾步,又輕聲問道:“你為男子,倘若做了皇帝,為了貪歡美色,冒天下之大不韙偷娶了自己的meimei為后宮。倘或有一天,她美貌不再,性情也不再和順,更不能為你誕育子嗣,她一無是處。你身旁又多的是一批更甚一批的絕色美人。那么,你會不會恨她?” “恨?”寶榮驚訝。 “是呀,恨,厭惡。恨這個女人當年迷了你的心智,讓你真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娶妹為妻。厭惡當年的自己被一個女人迷得竟然干出這種蠢事來。恨這個女人除了短暫幾年的青春之外一無是處,還白白霸占了你皇后正妻的位置?!銜粫?,想廢了她、殺了她、甚至覆滅她的母族?” 寶榮囁嚅了幾下唇,自欺欺人道:“娘娘,不會的……” 婠婠嘴角勾起一個極輕的、自嘲的笑。 “天下人都羨慕我好命。羨慕我長了一張肖似圣懿帝姬的容貌,羨慕我出生顯赫,是太后的嫡親侄女,皇帝的親表妹。繼而被選為中宮,備受皇帝寵愛??墒勤w先生,實際上這些日子以來,我常常夜夜難安。旁人所羨慕的這些,其實我都沒有。我和陛下也沒有那樣的表親情誼,我只是……或許只是他一時貪戀美色娶回來的一件擺設,一旦他厭棄了我,曾經我所享受過的,他對我的這些癡迷,轉瞬之間都會翻倍的換成他對我的厭惡。 趙先生,我害怕極了!他給予我的一切,我都害怕失去。因為我知道一旦我失去了,等待我的就是萬劫不復!” “我不該跟他吵架、鬧脾氣的。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這個資格——” “婠婠!” 婠婠猛然回頭,卻見庭院里的連廊下,晏珽宗高大的身影靜靜站在那里望著她。方才她同寶榮說的這些話,晏珽宗不知聽去了多少。 他眸中一片赤紅濕潤,隱隱有淚花閃動。 這還是婠婠生平頭一次看見他落淚的模樣。 她以為這個人永遠都不會落淚的。憑他一顆八方不動的心,誰能動了他的心緒安寧,讓他為之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