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Loser失敗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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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安沒有說話,她現在沒有辦法馬上開口。腦里的暈眩感越來越強,她嘴唇蒼白,握緊門把手的手在顫抖。 有個聲音,有人在尖叫。 她頭痛欲裂,抱緊腦袋,呼吸逐漸急促。瘋狂的想法一個接著一個,有人在她耳邊說話,她急切地喘氣,胸口激烈起伏,不斷壓制那個聲音。 “……” 閉嘴…… “……” 別說了…… “……!” 別再說了! 她猛地張開眼,母親還在那端說話,絮絮叨叨的,盡是要她去看病的話。簡安頭抵上后背的門,抬起來,望著天花板,眼睛睜得大大的,卻只能看到一片金星。她張開嘴,嘴巴張得很大,拼命呼吸,大口大口的喘氣。 激烈急促的喘息聲,簡媽終于聽出不對勁,停下說話,驚懼地問道: “安安,你怎么了?” 簡安說不出話,只是靠著門,粗聲的喘息還在繼續,手抖動個不停,一條腿抽搐般的彈跳。 不要再說…… 不要再說了…… “安安?安安?”簡媽呼喊越來越急促。 她長長吸入一口氣,后背一挺,呼吸的速度開始放慢,腦中的那個聲音漸漸平息下去。 總算是平靜下來了。 那邊,母親還在疾呼:“安安!安安!” 她眼神空洞,沒有神采,疲倦的聲音響起。 “姆媽?!?/br> 聽到這聲音,確定女兒沒有真的出事,簡媽緊張的心情驟然一松。 簡安合上眼,說:“我不知道……” “你說什么?” 粗短的脖頸低垂,像是一支枯敗,沒有生命力的樹枝。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病了?!?/br> 簡媽仿佛得到肯定答案,一下子燃起希望,連忙說:“沒關系的,安安,只要你肯去看病,爸媽一定會帶你去,mama會好好照顧你,你一定會好的!” 她很想,現在就奔過去,她已經想要行動了,她想馬上過去,飛快趕過去。她想去抱抱她,安慰她,就像是她小時候,疼了痛了生病了,在那邊大哭地叫喊“姆媽——!”,一一聽見她的哭喊,母親會馬上趕過去,抱她,哄她,讓她漸漸停止哭泣。 那是她的女兒啊,是她懷胎十個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女兒。世界上有多少比母親和孩子更親密的關系呢?無論簡安有過幾個男人,她允許幾個男人,和那幾個男人使用怎樣的體位讓他們的jiba進入簡安的身體,也不會比她和母親更親密了——她曾經待在母親的zigong里,和母親共享同一具身體,她曾經在母體中吸取來自母親身體里的養分。簡安出生以后,她看著懷里弱小的生命,那個小東西誘發她無限的憐愛,她愛上了她,在了解她以前,她就愛上了她,恨不得能將全世界給她。 她愛她,她的母親憑借母性的本能愛她。這位母親的愛來自于天然的生殖本能,如果要她發誓,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發誓,說她是最想看到女兒獲得幸福過得快樂的人,她不惜一切代價,只要能讓女兒過上幸福的人生??伤烊坏哪感詯劾镆不祀s著她作為人的欲望。我們期望的,總是與我們所作的背道而馳。這位母親期望著女兒的幸福,含辛茹苦,建立了一個可以供女兒隨時回去棲息的家,她卻沒有想到,愛也會成為女兒痛苦的來源,那個避風港,是她想要逃離的地方。 她們都愛著對方,這毋庸置疑,可那愛無法拯救她們,誰也救不了。愛讓她們靠近,她們擁抱,愛把她們束縛在一起,她們不是因為了解才靠近,那不了解的愛逐漸顯現出副作用,母親愛她,卻不想接受女兒性格中與她想象不同的地方。愛沒有辦法拯救她們,她們都因愛受到傷害。她們爭吵,互相用語言作為刀子,捅向對方,哪怕遍體鱗傷,也不會阻攔她們傷害彼此。 “可能我是病了,”說話時,她沒什么力氣,帶著濃重的鼻音,仿佛得了重感冒,“可是姆媽,生病的難道只有我一個人嗎?” 她終于忍不住,眼淚大顆大顆流下去。 “什……你在說什……” “姆媽,我們放過彼此吧?!?/br> 眼淚侵蝕簡安整張臉,她決絕擲出這句話。 “你放過我,我也不再折磨你?!?/br> “我們就各過各的吧?!?/br> 說完,她不等對面什么反應,直接掛了電話。 “簡安——!” “簡安——!” 簡媽的咆哮聲響徹簡家的客廳。 手機傳來盲音,簡媽氣不過,憤怒往地上一甩。手機摔到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怎么回事? 簡爸一直等在旁邊,等著妻子發完火,他再和女兒發一通火。沒想到沒等到發火的機會,妻子已經氣到砸手機。 簡媽握緊拳頭,手還在發抖。簡爸走過去,詫異地問:“怎么……這是怎么回事?安安她……” “別管她!”簡媽雙手交握,克制自己,想讓自己不再發抖。 “婊子養的賤貨不會感恩的狗東西,賤人!下賤!下賤!她那個樣子……扶不上墻的爛泥,爛貨!就是一個爛貨!”她罵個不停,用盡她一切能想到的詞匯,好像用盡難聽的詞語痛罵那個女兒,方能泄她心頭之痕。 她恨不得這個女兒立刻去死,趕緊去死。 人是多么有趣,多么復雜的生物。人愛一個人,可以愛得很深很深,愛到可以為了愛的人做盡一切事,可是,倘若要是被愛的那個人無法滿足愛的人的希望,那愛頃刻間就會燃燒成仇恨,人可以愛極一個人,恨極時,也能恨極一個人,恨到恨不得叫那個人去死。 簡安是她的女兒,她對她的愛是真實的,可現在的恨也是真實的。平日里她選擇遺忘女兒那些頑劣讓她生氣的地方,現在她恨她了,新仇舊恨的記憶一塊涌上來,為她的要仇恨之火添柴加薪。她恨她,恨到寧可叫她去死,恨不得這個女兒從沒出生過,恨不得出生的是別人,能夠取代那個再叁忤逆她的女兒,那個替代的孩子頂好是乖巧懂事聽話能叫她省心的——她迫切希望能有這樣一個替代品,能夠代替簡安的存在??上]有,要是真的有,那就好了!她想,也該讓簡安知道,父母的寵愛、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是需要她努力爭取的資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們的寵愛助長了她的叛逆,使得她無法無天——她簡直是無法無天慣了??! 簡媽恨她,簡安卻是不在乎了,她現在既不在乎母親的愛,也不在乎母親的恨。 要恨便恨了,從說出那番話以后,她也不再希望得到什么。 她現在顧自己都顧不過來。 她還握著把手,沒有松開,需要借助固定的物體,身形才不會搖晃。頭痛劇烈,伴隨著一陣一陣根本沒有停歇的暈眩,眼淚不住地流,沒有停下的跡象,她哭得越用力,下面的姨媽仿佛她還不夠慘似的,流得更多了。 她想去休息一會兒,剛走了一步,一聲“嘔”涌出來,她一頭沖進衛生間。 “嘔——!”衛生間里沒有開燈,沒有窗戶,狹小的空間很快彌漫開令人作嘔的嘔吐物氣息。 “嘔——!”她捧著洗臉盆嘔吐。 胃里翻江倒海,吃過的食物爭先恐后,通過簡安的嘴傾倒出來,洗臉盆里堆積起面目全非的嘔吐物。簡安吐出一堆,以為能好些,但洗臉盆里的嘔吐物泛開的氣息刺激她又吐了一次。 她一直在吐,仿佛不止今天的,就連前天的,大前天的,也要借著今天這個機會吐個干凈。租房里沒有開空調,這兩天還是高溫,她卻覺得冷,非常的冷。還有小腹,姨媽來時痛經也成了???,她一邊吐,一邊冷,一邊痛。 她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口腔里還剩下一些酸澀的味道,她吐出來的已經剩下一灘渾濁的液體,她捧著小肚,那里還在疼,身上的冷意也沒有停止,不過嘔吐似乎好些了。 簡安擰開水龍頭,看著清水沖刷掉嘔吐物,手貼著洗臉盆擦動,把洗臉盆洗干凈,才關上水龍頭。 抬起頭,她看到鏡中的臉。 她長得是不大好看,但現在絕對是最糟糕最丑的一刻之一。 剛哭過一場,她的眼皮腫著,雙眼暗淡無光。面色不怎么健康,臉上滿是水,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洗臉的清水。她天生皮膚黑,站在黑暗的衛生間里,更加深幾分。她本來就胖,兩頰堆起肥rou,好看不到哪里去。留的長發亂糟糟的,像是稻草做成的假發。那條好看的裙子還穿在她的身上,但怎么看,鏡子里那個狀態糟糕的女人都配不上那條裙子。 真是丑死了,難怪她媽見到她都要嫌棄她。 她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亂七八糟。 鏡中的女人面無表情,唇角卻漸漸彎了上去。 “她”在笑。 “啊呀呀~” 她“聽見”輕快的聲音。 “瞧瞧,你怎么過成這個鬼樣子?”“她”歡快地說。 也算是許多年的“老朋友”,她也不和“她”客氣,“閉嘴?!?/br> “那女人”笑著說:“多可惜啊,明明那時候那么想答應下來,卻還要拒絕人家,你說說你,多狠心啊~” 她不帶一絲溫度,重復那個命令:“閉嘴?!?/br> “那女人”一根食指放在下巴下面,神情天真又做作,眼神像淬過毒液,“為什么不答應呢?都那么多年了,才等到那么一個機會,怎么不答應呢?你可以答應呀,答應以后然后把他……” 嘶吼聲掩去“她“接下去的話。 “我讓你閉嘴!” 簡安怒氣沖沖,抬手就要打向鏡子,在快要打到前硬生生止住,她想起她的經濟情況,銀行賬戶上的數字不容樂觀,她最好不要再惹出什么需要花錢的事端。 “媽的!”她不甘心罵了一句。 剛要收回手,還是沒忍住,她控制著力道,往鏡子砸了一拳。 “啊……” 她是想發泄,結果沒發泄成,一拳打在鏡子上,疼的是她的手。她用手掌包住右手的邊緣,疼得嗷嗷直叫。 她一屁股坐在馬桶上,剛想喘口氣,一口熱流涌過,她直起身。 怎么感覺今天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對呢。 她褪下內褲至膝彎,看見衛生巾,低聲罵了一句“cao”。 從上到下,衛生巾都是紅色的鮮血,她頭暈沒好多久,一看到那大片的鮮血,差點要暈血。 撕下沉甸甸的衛生巾,她團作一團,扔進擺在角落的垃圾桶,從墻壁上的置物架那里取了干凈的衛生巾,撕開包裝,貼在內褲的襠部,穿上內褲,屁股接觸到一片干燥柔軟,她的心情好一點了。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都是難聽鄙夷的字眼,不過她已經習慣了?!八本瓦@德性,最喜歡嘲笑別人, “她”好像看全世界都不順眼,輕易就能看清楚別人身上的弱點和想法,并加以嘲笑和輕視。不過,“她”的標準向來一致,嘲諷別人,也嘲諷她,從來不會放過她,哦,嘲笑她的言辭會更激烈,更惡毒,打擊她來從來不會嘴軟,這是不是也算一種雙標? 換過衛生巾,簡安懶得動,彎曲雙腿,放到馬桶上,雙手環抱雙腿,她抱住自己,頭虛弱地靠向旁邊的白色瓷磚墻壁。 她的情緒穩定下來,她沒有動,實在是不想動了,這一天發生的事消耗了她大半精力,她寧可待在衛生間,都不想動了?!八钡穆曇粢矟u漸小下去了。 她記得“她”出現那一天的情形。 在家的簡安被父母養著,十指不沾陽春水,手工能力奇差無比,學校勞動課要求制作的作品,她的作品只能勉勉強強維持基本的形狀,成績基本擦著及格線過,她那含辛茹苦撫養她的爹媽都沒收到過簡安親手制作的手工制品。 但這樣的簡安,她的手指間也曾織出過一條圍巾。 一條紅白相間的圍巾,整體是紅色的,圍巾的兩端,各有兩段白色的地方。整條圍巾沒有什么別的花樣,以她的水平織出這么一條圍巾已經算很努力,再要求別的,那未免就是為難她了。 那條圍巾,原本是打算送給顧遇的圣誕節禮物。 也是準備表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