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連環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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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鸞?!彼⒉蛔髌诖亻_口喚她,見她果然聞言轉過身來,眼神明亮起來,正待要開口跟她說話,她卻一言不發地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似乎是有些不快。 她此時卸去了日間的妝飾,正對著鏡子端詳自己,鏡中的她眼瞼和面頰微微有些發紅。 他站起來,走到她身后,自后伸手捧住她的臉,問她:“怎么了?” 她垂下眼睛來,仍舊不說話,卻把面頰埋在他手心里。他有些粗糙的指腹摩擦著她耳后細膩的肌膚。 他在她的沉默里揣摩她的心思,她終于悶悶不樂地開口:“有些事讓我很為難?!?/br> “哪些事?”他問她。 她轉過來,一雙眼睛望著他,說:“不許笑我,也不許生我的氣?!?/br> “當然?!彼饝?。 她猶豫許久,慢慢地說了此前端容求她的事,又說:“不止我不想為了這些事求你,連我自己也覺得厭煩?!?/br> “就為了這一件事?”他如釋重負地笑起來?!斑@有什么!你與我說不就好了?!?/br> “我不想為了崔談這樣的庸人去求你?!彼怪^,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掌,“既讓人鄙視我的為人,也讓人非議你的眼光,更敗壞朝堂的規矩?!?/br> “朝中庸人不少。你也不必介意?!彼恍嫉匦α诵?,又跟她解釋,“你以為什么是朝堂的規矩?為人所用,為己所用,不過如此。比如——” 他正要繼續說,卻停了下來。 什么才是朝堂的規矩?他向來既不在乎鬼神報應,也十分輕蔑君臣倫常,至于所謂天子上承天道、以繼萬世的說法,在他眼中更是完全的謊言??伤吘故莻€女子,并不需要理解這些。 “比如什么?”他激起了她的求知心,她不由坐得離他近了些,一雙眼睛專注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解釋。 他見她認真地要聽,終于繼續說道:“比如本朝向來聲稱以孔孟為尊,代代君王凡事必稱‘王道’、‘仁愛’,可實際上,殿下的先祖們遵循的并不是孔孟的主張。君主以利益做誘餌,使臣下甘愿充為鷹馬,天下黎民則不過是記在戶籍簿冊上的財貨。只有最蠢的蠢人才會以為孔孟是本朝的法度?!?/br> 這是女子的教養中不會提及的事物。他從未與她提及此事,她心中有些震動,不由陷入沉思。她一面覺得不應如此,君王總該要有些高尚的理由??墒撬杂滓姂T了她父皇妃嬪們的所為,本能地理解他所說的一切。若是賢德并不是女子在宮廷之中真正的法度,那想必仁愛也不是前朝的法度。 “將軍既然這樣想,那又是為了什么——”她忍不住問他,他既然這樣鄙視君王之道,那又是為了什么要奪取這一切? 他會意地笑了笑,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在她面上停了一停?!疤煜挛跷?,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也一樣,并沒有什么過人的主張?!?/br> 她隱隱覺得,他并沒有如實交代。他像她一樣,一直有自己的秘密。 “既然這樣,那我對你,究竟何利之有?”她掉轉過話題去,認真期待著他的回答。既然人與人之間不過是互相利用,那他與她自然也不例外。除非,她想,除非他當真愛她。 她的問題并不令他意外。她素來十分敏銳,當然會想到此處。他忽然發覺,這世上對女子智能的偏見何其可笑。她們并不是溫柔愚蠢、只供床笫之歡的動物,正因她們聰穎且危險,才需內闈的錦屏繡幛加以禁錮。 “你只要在我身邊活著,我就覺得很安寧?!彼伎剂撕芫?,這樣迂回地向她表露。他在她的難得的直率下,忽然有些退縮。 名為洛華的公主是一項來自過去的證據,只要她還存在,那些他本應擁有的事物便也活著。好像十年的離亂從未發生,他們只是依照著各自雙親的安排,平穩安寧地生活在一起。 她十分意外,抬起眼睛注視著他。他也注視著她,久違地在那雙冰冷美麗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和蔑視之外的情緒。 “無論如何,只要我活著?”她輕聲詢問。她一時無法理解,他早就擁有她的一切,難道還會這般卑微地需要她嗎? “無論如何?!彼患偎妓鞯赜枰源_認。他在她面前從來沒有尊嚴,也沒有恥辱,因此可以容忍并原諒她的一切。哪怕她滿懷仇恨,即使她懷揣私心,甚至不再忠誠。 “永遠如此?”她與他相對而坐,懷著一絲僥幸問他,希望他未來某時某刻可以開釋她。 “永遠如此?!彼卮?,“因為過去是不會改變的?!币惨驗樗粨碛羞^去。 他也許并不在意其中的分別,可她明白了。那和她以為的愛并不一樣。她忽然覺得他寄托給她的一切沉重到令她窒息。過去不會改變,可她會改變,她不會永遠是供他緬懷的證物。 “嚇到你了?”他見她只是怔忡不語,便站起來,解嘲似地笑了笑,背轉過身去,以此終止片刻之前的談話。 她默默坐著,似乎仍在思索方才的對話,許久之后又懷著一絲希望問他:“除此之外,你還有其他理由嗎?” 是否并不因為她是他的公主,而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只因為她是她自己?她不切實際地期待著。 那當然不是唯一的理由。這與過去他戲弄作踐她時不同,他當下說“愛她”,也并不會覺得有一絲心虛??伤⒉灰姷脴酚诮邮?。 “我不知道?!彼q豫很久,并未如實作答。他一直苛求她的原諒,原來他自己也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寬容和坦誠。 她強打起精神來。這樣也很好,這比他愛她還要好上許多。她和他各自坐在累累的尸骨上,已經沒有資格再以愛的名義相對。 至少他總是需要她的。她安慰自己。她并不需要計較他愛她的理由。 “小鸞——”他試圖開口解釋,卻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不要說,也不要去想?!彼p聲制止他?!澳悴恍枰ハ肽切?。你想要安寧,便會擁有安寧?!?/br> 他一時有些動搖,幾乎被她說服。他不去思考任何事,也一樣可以擁有她。 她就在他面前,他盯著她,她那雙澄澈的眼睛如同鏡子,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當中只有他自己的倒影。這雙眼睛和她一樣,平靜溫柔的外表下,是堅冰一般難以化解的內核。 可他依舊因她的存在而覺得安寧?!八缘钕虏⒉粫x開我?” “不會,”她輕聲回答,“我不會離開你?!?/br> “直到最后?”他問。 “當然。只要你不離開我?!彼届o地回答,并不去計較他所說的“最后”究竟是什么。她自幼長在以謊言為語言的天地里,以為所有承諾都縹渺易變。 直到最后,她會繼續做他忠誠的伴侶和臣下,像他一樣地去享有他的性命、他的尊嚴和恥辱,她將自己的一切給了他,他也應當將他的一切交還給她。 “我如何離開你?” 他沉溺在她心口,她安慰似的輕輕抱著他。隔著溫暖的肌膚,他可以聽得到她的心跳,這樣溫柔美麗的rou體,終究可以原諒他的一切。他的不甘、畏懼和焦躁都在此刻被撫平。他安慰自己,這與她愛他并沒有太多區別。 不久后,他依照她的請求恢復了崔談的爵秩和職位,改為罰除三年的俸祿。端容曾經多次嘗試登門拜謝,都被她一一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