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邵應廷終于再見到那個開911接薛靈放學的男人。

    此刻他穿著白大褂，戴著一副笨重的眼鏡，皺眉站在薛靈的病床前看監護儀。

    他工牌上的名字——薛修明。

    邵應廷看著薛靈冰冷手背上嶙峋的血管，指腹在上面摩挲了一會兒，她僵直的手指無意識地彈了一下。

    “薛主任，病人醒了！”

    邵應廷從凳子上起來，薛靈正慢慢睜開眼皮。

    她臉上毫無血色，剛才還對著他笑的眼睛虛弱空洞，像填滿枯枝的洞窟，陰冷無生機。

    “能聽清我說話嗎？”薛修明彎腰湊近薛靈，見她眨了眨眼睛才繼續，“我跑了好多趟才幫你找到間單人病房，你別辜負我的步數！”

    薛靈聲音虛弱但強硬：“我不住院。家里止痛藥和制氧機都有，我想不到有必須留在這里的理由?！?/br>
    薛修明白凈的臉氣得通紅：“嗎啡你有嗎！你敢說有我就不送你上住院部，送你去派出所！”他重重吐出一口氣，“CT結果出來了，肋骨顯示肺癌骨轉移，你手上的止痛藥沒用?！?/br>
    邵應廷手一緊，薛靈臉上也裂開一絲錯愕。

    “Cezar對你的評估還是樂觀了，我剛剛跟他通過電話，謝觀瀾應該很快知道這件事了?！?/br>
    “不要讓他知道！”薛靈瞪著薛修明警告，目標從未有過的明確，“你幫我瞞著，我就住院?！?/br>
    薛修明滿意一笑：“你說的，反口是小狗?！?/br>
    薛靈白他一眼，平躺跌回床上：“四十歲的人還這么幼稚，難怪我爸看不慣你?！?/br>
    “有你這樣跟叔叔說話的嗎！”薛修明掐了薛靈一把，直到掐出一指節的紅印才放手，“你休息一會兒，我給你倆打飯去?！?/br>
    薛修明出去的時候，順道帶上了門，安靜的病房里只有窗外的汽車鳴笛聲。

    “幫我把床搖起來吧?！?/br>
    邵應廷走到床位蹲下，慢慢把床搖起來。

    “這個高度可以嗎？”

    薛靈點頭，又指了指飲水機：“溫水?！?/br>
    邵應廷照做，三兩步跨到飲水機前，抽紙杯的手還在抖，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拿手術刀。

    深呼吸一口，他回到薛靈面前，將水喂到她嘴邊。

    “我以為你會趕我走?！?/br>
    薛靈不置可否，抿完一口水后望向窗外。明明漆黑一片，她卻不愿回望光明。

    “你等聽完專家會診再說也不遲?！?/br>
    邵應廷看著她頭發凌亂的后腦，仰頭將水一口飲盡。

    *

    薛修明回來得很快，推開門見薛靈在床上玩游戲，邵應廷則坐在床邊看她玩手機。

    “去得晚，菜都沒幾個了，將就吃點?！彼蚜鶄€飯盒一一打開，一碗粥兩盒飯三盒菜，掰開筷子給薛靈夾了塊豬肝，“吐了這么多血，補一補?！?/br>
    薛靈把豬肝扔到他那盒白飯上：“吐完了早死早干凈，補什么補?！?/br>
    “你！”薛修明又被氣得耳朵紅，看向邵應廷尋找共鳴，“和我這個侄女談戀愛，是不是很痛苦？”

    邵應廷瞥了薛靈一眼，她只低頭夾菜，沒有打斷反駁的意思。

    他也往薛靈碗里夾她愛吃的咕嚕rou：“她很可愛?！?/br>
    薛修明浮夸地打了個冷戰，用力扒了幾口飯。

    “我跟師父約了八點半開視頻，Cezar到時候也會連線……”

    “有必要嗎？”薛靈打斷薛修明，一雙冷漠的眼睛定在他舉起的筷子上，“你就直接告訴我，還有幾天可以活?！?/br>
    薛修明咀嚼的動作緩緩停頓，他也放下飯盒筷子單刀直入：“看你的承受能力。如果你能受得住骨癌的痛，你可以熬到器官衰竭的那天，如果不行……”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發酸的山根，“其實我最希望你立刻回安德森?！?/br>
    薛靈輕笑，攻擊性強如冰錐：“怎么？回去安德森，轉移的癌細胞就自動死了？”

    “不?！毖π廾髂樕闲σ馊珶o，嚴肅鏗鏘，“安德森有成熟的臨終關懷服務，你會過得更舒服得體?！?/br>
    薛靈攪弄的動作一頓，病房陷入真空般死寂。

    薛修明說Cezar樂觀，其實他才是最樂觀的那個。

    他希望自己的侄女放松心情，每次見面說的都是他的病人又帶癌活了五年、十年，肺癌五年存活率又升高了，薛靈不聽話的癌細胞總算安靜些啦……

    可現在連他都在給她定死期。

    薛靈看向旁邊的邵應廷，他反應不大，或者她已經錯過了。

    此刻他安靜地吃著飯，低垂著腦袋，不讓她看到眼睛。

    “這里是骨腫瘤病區嗎？”

    “對，胸外科沒單人間了?！?/br>
    “我吃飽了?！毖`放下小勺子，對著邵應廷說，“陪我走走吧?！?/br>
    邵應廷抬頭，眼白還有些紅，看薛靈沒喝幾口的rou糜粥，蹙眉：“你吃得太少了?！?/br>
    “吃多了也是癌細胞吸收?！?/br>
    邵應廷被堵得說不出話，看向薛修明，他也氣得磨牙。

    “去吧去吧?！彼o粥蓋上蓋子，“等晚上八九點給你發燒烤串串，看你吃不吃得下?！?/br>
    *

    晚上，病人和家屬都回到了病房，走廊里空蕩蕩，只有空調的陰風絲絲縷縷地在死氣沉沉的病區里環繞逡巡。

    精神還在虛晃，薛靈走不了太快，倚著邵應廷的身子，緩慢在陰暗的走廊里散步。

    每經過一個病房，都能聽到里面的人發出的各種痛苦殘喘。

    壓抑、短促、沉重。

    不是不疼，而是痛到連呼喊的聲音都發不出，只能從咽喉深處震出一絲顫音。

    走廊盡頭是陽臺，厚重的鐵門由兩把大鎖鎖住。

    也不知道是方便管理，還是怕病人跳樓。

    “你是不是覺得，我讓你住我家，卻不讓進我房間，是我不想睡你？”

    邵應廷默認。

    薛靈看向角落里的氧氣罐：“我很少能睡一個安穩覺，凌晨三四點的時候，總被憋醒，不上制氧機根本睡不了?！?/br>
    說著，對面的病房有罵罵咧咧的吵雜聲。

    “剛綁好的約束帶為什么又摘了！”

    “讓你插尿管你不插！現在拉得滿床都是，你不如死了算了！”

    邵應廷皺起眉頭，薛靈卻習以為常。

    她在醫院見過太多癌癥晚期病人，有的人渾身散發著惡臭，半翻著白眼躺在病床等死，有的人完全靠機器支撐生命，更有以痛止痛，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滿身淤青的人。

    她再也不想看到這些疾苦，寧愿在家無依無靠孤獨死去，也不要在醫院被壓抑困瘋。

    更不像以難堪的姿態在邵應廷前茍延殘喘，她討厭惡心的弱點暴露在在意的人眼前。

    “別傻跟著我了?！毖`嘴角勾著嘆氣，冷淡開口，“你陪我玩了兩個月，我把GranCabrio送你，大家無拖無欠?！?/br>
    ——

    老邵：（咬牙）真闊綽啊我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