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萬事都如掌上冰
臂留檀印齒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長。 晨起的時候,李存勖顯然有些意猶未盡,趁著李云昭昏昏沉沉還沒完全醒來,吻著她睡眼惺忪的眉眼,一手扣住她后腰將她往自己懷里帶了帶,想再歡好一回。李云昭瞇著眼輕吟幾句,并沒有抬手阻止。 咚咚咚! 有人叩了叩門,有禮但不太多詢問道,“岐王,二叔?” 李云昭一驚坐起,拍掉了李存勖環在她腰間的手,清了清嗓子喊了句“稍等”,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換好衣服起身。 好好好,這下徹底提神醒腦了。 李存勖怒道:“這小子……是存心來氣我的么?”他難道沒有想整天膩在一起的心上人么?這么早起想干什么? 李云昭捏了捏他的手臂,瞧著上頭留下的齒痕低眉一笑,“好啦。說好今日送你們啟程的。你想出爾反爾?這可不像你?!彼D過身,讓李存勖幫著系上了外裙。李存勖衣著比她簡單許多,三兩下便換好了衣服。 她攬鏡自照,也不多做裝扮,只略略描了描眉,將長發簡單挽起,用一根青玉簪固定,把衣領往上提了提,遮住脖子上鮮艷的紅印,左看右看確定沒有問題后才起身推門。 張子凡仔細瞧了瞧二叔黑如鍋灰的面色,一臉無辜地推卸責任,“是六叔讓我來請二位的?!?/br> 這里頭當然也有他自己的意思,但他不會說。 李存勖冷笑一聲。 李存禮陪著兩位母親緩緩走來,對上二哥的冷眼十分有閑心地挑了挑眉,“二哥,你可叫母親們好等?!?/br> 曹太后笑呵呵道:“不妨事,不妨事!”她也有年少情深的時候,很能體會兒子眼下戀戀不舍的情態。 曹太后拉著兒子殷殷囑托,時不時也照顧張子凡幾句。張子凡耐心傾聽著,習慣性伸手過去要挽陸林軒。 撲了個空。 陸林軒退到李云昭身邊,不好意思地對了對手指,“子凡……我想留在昭jiejie身邊幫忙,盡綿薄之力?!?/br> “嗯???” “你想呀,昭jiejie和你二叔都處在風暴中心,都需要人手幫忙,你呢自然和你二叔更親近,我呢自然更想在昭jiejie這邊,雪兒姑娘和圣姬jiejie們都是我的老熟人了,相處起來不會有問題?!?/br> 之前一直都是昭jiejie在幫助他們,她也想回報她。 日后她和子凡正式成親,要一同掌管天師府,怕是少有機會再走南闖北了。 張子凡想著此一別不知多久才能再見心上人,面上強顏歡笑應和。 李存勖心情大好,催促道:“賢侄,何必做小兒女情態。我們這就動身?!?/br> 張子凡惆悵想:他們用的是晉星刺,也不是回旋鏢啊。 螢勾遠遠看著,舊事重提:“喂,真的不需要我幫忙么?”她手掌一橫,在空中重重斫落,示意弟弟。就她這幾日的觀察,弟媳和那個李存勖在一起的時候多些,弟弟嘴上不說,心里可不知道怎么哀怨呢。 這次侯卿竟沉默了許久。 人生天地間,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①縱知得失往往不盡人意,機關用盡也是徒然,可人心苦不足,得隴復望蜀,得到了她的青睞,又貪心地想要更多。 “……多謝jiejie美意,不必?!?/br> 螢勾輕輕“嘁”了一聲,見李存勖和張子凡這對叔侄已然走遠,三步并作兩步跳了出去,撞進李云昭懷里,臉上極自然變作阿姐性格的神態,毫不見外地在李云昭臉上重重嘬了兩口,振振有詞道:“弟媳婦,弟媳婦!我也要走啦,臨行前道個別唄!這一口是替我自己親的,這一口是替我弟弟親的!” 侯卿心道:這個倒用不著替我…… 阿姐背對著弟弟,低頭將臉蛋埋在李云昭頸間,一只眼睛突然盈滿了淚水,聲音輕得能被清風吹散,透著幾分酸楚,“我不想去……你們是不是都希望我消失?” 所有人都把我當做鳩占鵲巢的那個人,你也是這樣想的么,弟媳婦? “……救救我?!彼龖┣蟮?。 李云昭臉上笑容一僵,瞥了一眼一無所知的侯卿,輕輕點了點頭。 螢勾很快就奪過了這具身體的控制權,臉上閃過一絲怒容,摟著李云昭脖子的手臂也松了松。 李云昭面不改色地把懷里的螢勾掂了掂,禮尚往來地親了回去,然后輕輕放下,“好呀。一路小心,多提防李嗣源這個人。還有……” “某人想做什么,自己到我面前來?!闭f著,她目不斜視,笑吟吟挽著降臣的手臂去書房下棋。 螢勾微微一笑,朝弟弟點了點頭,背上比人高的行囊慢悠悠走了。 陸林軒去探望李星云,她和姬如雪決定把李星云就留在延州,這里是岐國境內,他自己就是良醫,又有不良人守護,總不會有事。 這幾日他和子凡避著她嘀嘀咕咕商商量量,令她大為不滿。難道她便不關心昭jiejie的處境?難道她會不愿意幫助他們向李嗣源報仇? 他們自以為是的維護、寵愛,分明是蒙蔽、欺騙,她拒絕。 她是女俠陸林軒,身負青蓮劍歌和烏柳心訣兩項絕學,武功縱然比不過子凡和師哥,在江湖上也絕對能排得上號,怎能甘愿讓他們看輕?她信能以此手中劍,斬斷前路不平事。 降臣樂呵呵地同李云昭手談了三局。她覺得自己在棋藝上精研百年,總不能輸給二十幾歲的年輕姑娘……吧? 壞了,好像真有點下不過。 李云昭的棋風有野心有殺氣,敢于取舍,精于計算,一子一地之爭也毫不輕看,偶有飄逸出塵的神來之筆,倒是十分驚艷。 降臣氣度豁達,連輸三局也不以為意,“不錯?!?/br> 李云昭笑道:“承讓?!?/br> 降臣抿了口茶水,說道:“武學一道便如這棋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袁天罡一死,小姑姑的功夫已是海內獨步,但漠北草原上,未必沒有能和她匹敵一二的人物?!?/br> 她的長生之術不如小姑姑幾近完美,當年為了自身修復,游歷過許多地方,見識過許多鮮為人知的秘法,與室韋都護府的薩滿教打過交道。 李云昭來了興趣,催促道:“婉兒jiejie,你說下去呀?!?/br> “你聽說過‘多闊霍’這個名字么?” “嗯,聽說是薩滿教信奉的一位女神,地位崇高?!?/br> “不錯。名字是一個人極為重要的東西。漠北有一位多闊霍,她的具體出生年月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人說是隋朝開皇年間,有人說是隋朝大業年間,還有人說是本朝武德年間……總之她的年紀是絕對不小了,但還及不上傳說中與天同壽的神祇。她天賦極佳,修煉漠北秘法別有心得,又借助和女神一般的名字,竊取了一部分的信仰之力,得以不老不死,被無數漠北人視為神明?!?/br> 李云昭問道:“這位多闊霍之前有過什么大動作么?” “安史之亂時,安祿山和多闊霍達成了交易,多闊霍施法助長士氣,而他許諾事成之后,將薩滿教立為國教,這樣她便有源源不斷的信仰之力鞏固長生。多闊霍的法術,和吐蕃的苯教巫師差不太離,效果是沒什么的,純粹是心理暗示,你不用太擔心,但她本人和座下眾弟子施展的秘法,確實在戰爭之初重創了唐軍?!?/br> 統治者利用宗教控制百姓,其自身往往沒有信仰。安祿山起事時信奉波斯拜火教,自稱光明之神的化身,為了拉攏多闊霍,便能出爾反爾,改投薩滿教,無恥得理直氣壯。 “安慶緒弒父奪位,叛軍內亂,多闊霍和她的弟子們突然銷聲匿跡了……如今想來,必然是小姑姑和袁天罡的手筆。小姑姑和我說過,她和多闊霍幾番交手,次次壓她一頭,卻始終無法殺死她,只能一點點消磨她的生機。如今契丹國倚重薩滿教,信仰之力更為強盛,多闊霍比當年只強不弱。若述里朵請動了她,千萬小心?!?/br> 信仰之力……李云昭抬起頭,腦海中閃過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 “我明白?!倍嚅熁舻氖虑椴豢刹环?,但眼下還有一事值得關注。李云昭問:“螢勾小時候……是什么樣子?” “小姑娘嘛,小時候多是活潑可愛的,喏,就和阿姐差不多?!?/br> 其實降臣也早就猜測“阿姐”便是心態幼稚些的螢勾,只是螢勾自己好面子,不愿意承認。當年螢勾修煉功法走火入魔,身體里多出了阿姐這個人,為此離開玄冥教到處尋求解決之法,可此癥暫無人能解,于是她惱怒避世,將身體讓于阿姐,遇到危險時才蘇醒過來。 就這幾日來看,螢勾蘇醒得越來越頻繁,原本涼薄無情的性子也有些軟化,是不是意味著她有向阿姐靠攏的傾向呢? 洛陽城中,監國李嗣源設靈位祭奠大行皇帝。李嗣源厭惡李星云,孟知祥等人不愿屈尊為后生戴孝,都不約而同敷衍了事,僅在額間系了一抹白布。 孟知祥等諸侯偷覷著位列諸王之首的“李偘”,想從“他”冷淡的神色中揣度“他”的立場。之前郢王和岐王一唱一和,擠兌監國,如今岐王不在,不能為“他”撐腰,“他”還能強硬到底么? 李嗣源向李星云的牌位胡亂拜了幾次,說道:“郢王沉疴難愈,本王公務繁忙,還沒到府上探望慰問過,實在慚愧?!?/br> 李明達比他更加潦草,頭也不低,手臂上下揮動兩回算是拜過了,“多謝監國關心。老朽聽說,邊境上的契丹人有些異動。契丹向來野心勃勃,也不講究中原禮教,若是趁著國喪期間來犯……” 李嗣源轉過身來,望著一片低垂的腦袋,慷慨陳詞:“契丹若要入侵中原傷害百姓,我李嗣源必將他們一一誅殺!” 石敬瑭揣摩著他這位泰山大人的意圖,吹捧道:“監國有帝王之胸襟,梟雄之氣魄,臣欽佩不已。今日群賢畢至,臣斗膽有一個提議?!?/br> 老成如楊溥、馬殷已能猜到他的心思,忍不住剜了他一眼。 李嗣源道:“哦?說來聽聽?!?/br> “天子新喪,帝位空懸,然軍不可一日無帥,國不可一日無君,監國代行國事以來朝野清明,幾近一統中原,勞苦功高……”他撲通一聲跪下,叩首道:“臣,斗膽請監國即皇帝位!” “大膽!天子剛去,你便如此提議,是要陷我于不義么?!” 李明達微笑道:“監國出身西域沙陀族,父兄子弟,并受唐恩,富貴累世,舉朝莫二。今天子駕崩,天下無首,石大人卻教唆監國倒行逆施,欲規篡奪……不追諸葛瞻之忠誠,乃為霍禹②之惡逆,天地不容,是何居心?” 李嗣源不過是在走三辭三讓的流程,發怒也是假裝的,沒想到李明達還真敢順著他的話說下去,還給他安上謀反的罪名,倒叫他一時下不來臺。他趕緊用眼神示意石敬瑭,讓他反駁“李偘”。 石敬瑭肚子里有幾分墨水,文縐縐道:“老殿下此言差矣。若太陽俯同萬物,使群生何以仰照?監國受命于天,效隋文舊事,如何不可?” 李明達輕呵一聲,不再多言。 李嗣源的黨羽瞧郢王殿下似乎是被說服了,都放下心來,出列跪伏在地,懇請建國登基。幾位諸侯看著同僚們紛紛倒向李嗣源那邊,郢王殿下也不出言制止,臉上神色幾度變幻掙扎,心有不甘卻只能隨波逐流,跪倒在地,“請監國登基稱帝,佑我大唐!” 石敬瑭再接再厲,“此事事關天下蒼生,還請監國盡快定奪!” 李明達側過臉,眼眸微動,將跪著的諸人一一看去。 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當面駁斥李嗣源,難道真是被他嚇破了膽么? 李嗣源志得意滿地站在臺階上俯視群臣,知郢王此刻無能為力,難以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朝堂,偏要為難一下這個沒有向自己下跪的硬骨頭,“郢王殿下,您說本王該當如何?” 李明達冷冷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br> 今天她在這里說的話,一定能傳到昭昭的耳朵里。這一句,實際上是送給昭昭的。 難道說郢王竟也服軟了么?!幾位諸侯心中錯愕,但因為保持著下跪的姿態,實在沒法看清楚郢王的神情。 這下也在李嗣源意料之外,他呆了一呆,因為郢王反覆的態度,反倒不敢一口答應下來,只道:“好,讓我再考慮考慮?!?/br> 多闊霍的部分是我瞎編的,我會繼續瞎編下去。 ①出自《古劍奇譚二 永夜初晗凝碧天》,為夏夷則臺詞。 ②霍光之子,因謀逆罪被滿門抄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