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理清現狀并不難，問題的本源也很容易推斷：終日忙著做生意、基本沒參與過兒子的成長、直接從幼兒園撐桿跳到高中的元勛，可能對家人的感情生活有什么誤解。

    可就算這樣，元皓牗的一系列怪異反應要怎么解釋？項莊的劍都舞出花了，項羽還在擠眉弄眼地提醒范增注意禮貌。

    ——也不知道他是怪父親做了這些事，還是怪父親做得太過火。

    第一次參加這樣子的鴻門宴……管他什么宴，銀霽的經驗主義已經不夠用了，只剩直覺在運轉。又因為感知到這頓飯后，三人之中必有一人要完蛋，神經系統甚至脫離掌控地獨自興奮起來，這才是最麻煩的。

    值得慶幸的是，如果不說破，事情的發展就有無數種可能性。

    帶著私人恩怨，她把燙手山芋丟給真正的話題中心：“我當然沒問題呀，我們本來就在一個學習小組。班長，你覺得呢？”

    元皓牗呼吸一滯，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沒待聽清，被不遠處滋滋啦啦的麥克風電流音掩蓋過去。

    回頭一看，小舞臺那邊，有個服務生向餐廳里的五位食客打躬作揖：“各位老板，本店正式開業后會在午餐和晚餐時間提供一些余興節目，有位老師今天剛剛落地，還不熟悉國內的環境，可以先讓她上臺試講一次嗎？打擾各位進餐了，實在不好意思?！?/br>
    元勛率先表示熱烈歡迎，另外一桌也點頭許可。服務生報幕：“那么我們掌聲歡迎來自曼谷的愛情專家——素帕潘大師！”

    這個環節是算在酒水費里的嗎？低產階級這么計算著，而資本家及其家屬只關心節目質量：“你猜她有沒有那個（此處是銀霽沒聽過也沒聽懂的餐廳名）的常駐演員講得好？”

    素帕潘大師體型矮胖，鼻梁上駕著帶鏈條的金絲眼鏡，身穿花里胡哨的長裙，雙手合十向大家行了個禮。

    ……然后cao著一口親切的A市方言開始了講述。

    “什么來自曼谷，我看她家就在歡樂谷?！痹ㄊ剞D回身去。

    元勛笑著介紹：“蔣叔叔的二表嫂。挺像那么回事吧？”

    二表嫂講了幾個街坊老劉家媳婦聯合小四打小三的段子，把另外一桌談生意的老板逗得哈哈大笑。本著關愛每一位聽眾的宗旨，任憑埋頭吃飯的元皓牗和銀霽怎么閉目塞聽，下一個段子也直沖他們而來。

    “現在的小孩呀，發育早。你別不信邪，可得看好了，鬧出了人命，夠你喝一壺的。我家有個三表弟，上著高中呢，被他前桌的班花迷得神魂顛倒。有天晚上放了學，班花扭扭捏捏走過來，在三表弟的耳邊吹著風說家里沒人，就這么把他勾搭走了?！?/br>
    接下來是一則老套的仙人跳故事，另一桌聽完，笑得屁滾尿流。但銀霽發現了人際關系的bug：二表嫂口中的三表弟，說的不就是這家餐廳的老板嗎？

    二表嫂講完，照慣例上價值：“十六歲的小孩，身體已經發育成熟了，心智還是不健全的。有些家長喲，別急著踩油門，先把安全帶給系系好！”

    “說得好??！”元勛和其余中年男食客齊聲喝彩。

    而高中生們腳下的地堡已經修到第十八層了。

    二表嫂收到如此反饋，自然是越講越有勁兒，接下去說：“話雖如此，有的小孩看起來不關心異性，家長就放心了，其實這樣更不好。你們可能不知道，一個人要是被異性吸引，但心里又自卑，總覺得對方不可能喜歡自己，就會故作冷漠，這是行為確證的典例，總結下來可以說成‘對熱情的自我保護性抑制’?！?/br>
    語言風格落差這么大，看來這位心理學或教育學專業的二表嫂并沒有把這段寫在稿子里。老板們開始覺得無聊，繼續談自己的生意，銀霽倒是很感興趣，轉過身去認真聽。

    二表嫂還是很尊重這份兼職的，就算只有一個聽眾，也不會根據氛圍輕易轉移話題：“咳……具體表現為，故意忽視對方；故意在群體中給對方以特殊冷待；故意假裝記不住對方的姓名，改為關系上更為疏遠的代稱……這樣的狀態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中很常見，但是呢，如果持續到成年，或者社交壁壘建得太高、人際圈狹窄得不正常，那可得引起重視了！案例很可能是童年經歷過創傷性事件，從此設下很重的心防，不愿信任身邊任何人，這種情況建議家長早日帶去看心理醫生，以免影響日后親密關系的建立……”

    這下，連元皓牗都轉過來仔細聽了。

    “這個問題可不能輕輕放過！”聽眾一下子增加了一倍，二表嫂又找回自信，朗聲道，“許多反社會人格釀成的悲劇，都是因為家長只關心孩子的學習，忽視了細枝末節的日常行為！這樣的問題，在孩子的青春期還有最后的調整機會；一旦他們的知識體系成型，并習得了一整套流于表面的社交技巧，定時炸彈就會藏進人群中。他們模仿著正常人的感情和言語，乍一看可能還是情商很高的那類人；一旦遇到經驗之外的突發狀況，就會暴露出本來面目，那樣就為時已晚——扯遠了，我是說，我老家的袁嬤嬤有一個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從小被逼著學習，別的事情都不過問。有一天他單位的女領導……”

    “銀霽都問你了，你倒是給個準信??！”

    元勛突然敲了敲桌子，提醒高中生們把注意力轉移回餐桌上。

    他是在說輔導英語的事。元皓牗否決：“不行，人家自己的學習都顧不過來，我還想拖累她？”

    “沒關系的，把知識教給別人也是一種復習方法。元皓牗，以后你有什么問題都可以來問我?！?/br>
    “那可真是太謝謝你啦小銀霽！你看你，一個大老爺們，磨磨唧唧像什么樣子，連個女孩都不如?！?/br>
    這頓飯表面上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元勛痛快地喝掉最后一口酒，進一步展開督亢地圖：“銀霽，你將來打算考哪邊的大學、學什么專業？叔叔上學那會，學會計學外語還吃香，現在全是明日黃花了，也不知道計算機還能撐幾年。唉，環境變幻莫測，一刻也不能放松啊?！?/br>
    “這個我現在也沒法決定，得看我高三是什么狀態，還要參考家人的意見?！?/br>
    元勛帶著醉意擺擺手：“千萬別聽你那爹的！他百分百是想讓你學個師范或者別的什么，完了出來考公考編，好讓他一輩子拴在身旁，穩定是穩定，想走也走不掉了?！?/br>
    說完，仿若自覺失言，趕緊補充：“不過，如果你喜歡當老師，女孩子讀個師范也挺好的，到時候桃李滿天下，大家都尊重你?！?/br>
    元皓牗已經放棄捂嘴了，站在第三方主持公道，然而陰陽怪氣：“你少來瞎指揮，她很關心民生問題，最后八成要去當警察?！?/br>
    “警察？警察也好啊，像《重案六組》的季潔，很颯的。都可以試試！我看咱們的公安局就是缺女警，才會這么缺少人情味?！?/br>
    銀霽對元勛的好感度短暫地漲回了正值。

    “呃，叔叔，我覺得元皓牗更適合當警察?！?/br>
    “你認真的？不，我才是最不適合當警察的人，畢竟再變態的罪犯我都能共情，你想想是不是這樣？”

    銀霽詫異地和他對視。搞什么，投敵了，跟他爹合起伙來兩面夾擊是吧？

    “……行。心理學就業有多難，你看看臺上的素帕潘大師就能知道?！?/br>
    “教人修補漏洞的又不是只有心理專業?！?/br>
    但凡沒有第三個人在，銀霽一定會說：“那我祝你早日成為一個優秀的牙醫?！?/br>
    元皓牗姑且算個謹慎的人，膽敢在家長面前暴露兩個人私底下的交流方式，說明他知道元勛已經喝蒙了。

    足見他有多了解自己的父親。與之相比，元勛配不上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為回應她的視線，元勛以同樣審視的目光看回來，這個過程持續了0.5秒，又被他開朗地一巴掌揮掉：“年輕人嘛，只要是自己喜歡的，都能做出名堂。不過，想當刑警的話，身體素質一定要跟上，所以兒??！你也快行動起來，多帶銀霽鍛煉鍛煉嘛，順便把你自己的身體養回來?！?/br>
    “我的身體又怎么你了……”

    元勛坐起身，勉強清醒過來，調用剛簽了協議的監控設備：“他平時在學校也很挑食嗎？”

    “還好，比一般男同學吃得少?！?/br>
    “食堂就這么不合你胃口？都說了讓我送飯……”

    元皓牗捂住脖子，緊急接話：“不是的，她在跟樹樹比較?！?/br>
    “這樣嗎？”元勛的視線狐疑地在他們身上掃過一圈，復歸混沌，“算了算了，都多大了還叫人cao心吃飯，有你阿姨盯著，料你也不敢跟初中時一樣……”

    “初中時哪樣？”他的話被銀霽硬生生打斷。

    好在暈暈乎乎的元勛沒計較她的無禮：“他下定決心要追成績那段時間，哎喲，恨不得喝風屙煙，一粒米都不沾，具體是從什么時間開始的？喔！我想起來了，那天我剛好在家，他在電視上看到了……“

    “爸！”

    忍了一中午，元皓牗終于站起身，拿一根吃剩的骨頭，“咕吱”一聲堵住了父親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