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第五章哀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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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羽原屬遠國邊地,因而并未在此次合戰中出兵——水野守護代家正在這冬日中韜光養晦,然本道寺館卻遭重兵把守。遠流雖是重罪,但被處以流刑者一般都能得到監督者家的妥善關照,有時還能出門放風游獵??杀镜浪吗^的門戶被水野氏封堵得水泄不通,守護代大人的親弟弟更是在這里日夜看守,今川純信對于阿照謀反的怒火由此可見一斑。 若非出羽丘陵漫山白雪,我一定會選在夜間造訪此處。不過即便是白天,泉也趁著守衛換班的時間將我送進了關著阿照的屋中。然而為了不引起其他麻煩,輕裝簡行的我便什么也不能帶進去,連匕首都不能。 這里簡直就是座實實在在的監牢。若非要考慮采光,水野一定會命人把這房間里的所有窗戶都封死。我緩步走入房間深處,屋外的白光透過僅有的幾個窗子縫隙,稀稀落落地打在我臉上,我低頭去尋,在這陰暗的房中我連自己的和服裙擺都看不到。 她是躺在那里嗎?我甚至聽不到窸窣的呼吸,只是剛好有一縷微弱的光線劈在了她的頭發上,才教我敢確認這房中的確關著人。 “阿照?!?/br> 我低聲喚她,然則未得到任何回應。她的頭發盡然披靡,渾如一大團散放的絲線。今川純信大抵命水野遣散了她所有侍從,連照顧她起居的人都杳無蹤跡,她就是在這間根本稱不上是居室的屋子里獨自生活了半年嗎? “阿照,是我?!?/br> 我將聲音放大些,已然跪在她的軀體旁。我的臉在風雪中被凍得僵硬,干裂的眼角暫且流不出一滴眼淚,可驟然浮上鼻頭的酸澀感是無法輕易被揮去的。 阿照曾經是個那般鮮活的小姑娘啊?,F下躺在我身邊的,卻是個滿面滄桑的武士。她合著雙目,臉部的肌rou松弛著,深重的暗紋與粗糙的肌膚老態盡顯。她的頭發不知多久沒打理過了,結在一起的發絲比麻繩還要凌亂,我以前分明最愛她扎高元結的模樣。 我捂住了嘴,也蓋住喉中本能的嗚咽。 “mama……mama……” 她的眼皮抖了幾下,我知道她尚在夢中。 “阿照馬上……就要去見您了……” 我輕搖起她的肩膀,從我眼底蹦出兩滴淚,都落在了她單薄的和服上。 “不要想mama了,我來帶你走了,阿照?!?/br> 我撲倒在她身上,與她臉頰相貼。她的體溫低得可怕,我解下羽織披在她上半身上,握她的手時,那手也不似從前一樣熾熱了。 “雪……華……” 她的語氣夾帶著難以置信的疑問,盡管有些不合時宜,她這副模樣又讓我聯想到了臨死前的北條勝彥。 他們兄妹二人,都被我害到了如此萬劫不復的地步。 “雪華……是你嗎……你來見我了啊……” 她想要伸出手攬住我,最后卻只在我的衣服上蹭了兩下。她的聲音細弱蚊蠅,又啞又輕的語句在我耳邊徘徊著。她在這樣的大雪天就穿了兩件薄衣,水野氏還差人給她送飯嗎?她在這里能喝上水嗎?生活起居又是如何解決的呢? 我仰起頭來環顧四周,這樣的冷的房里連炭火也沒燒,我索性坐了起來,想將那小小的炭盆點上,但我手中卻沒有生火的工具。 “雪華,不要走?!?/br> 阿照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是覺得我要離開了。 “我以為……你再也不想見我了?!?/br> 她自清醒后便一直在流淚,我始終克制著自己,可瞧見她眼中噙著淚水的樣子,我又是半點話也說不出了。 “水野大人前幾日告訴我,姑母薨逝了?!?/br> 她逐漸能說出成句的話來了,她從前總在我耳邊說湯河原殿待她很好的話,而今聽她親口講出湯河原殿的死訊,原本毫無感情的我胸中竟也涌現出一絲悲郁來。 “姑母大人……到最后關頭也在保護著我啊。姑母對我的好,純信大人對我的照拂,我都是知道的啊?!?/br> 語畢后她突然開始劇烈咳嗽起來,她的胸口震顫著,我也一不做二不休,終于把她從冰冷的榻榻米上扶起。 阿照正靠在我懷里,她清減了太多,我素手摸她硬生生的骨骼,她卻含著笑。 “沒想到我在最后關頭,還能見到雪華啊?!?/br> 迫切地,迫切地想將她從這暗無天日的囚籠中救出來。我此行沒攜帶什么隨身行囊,但我卻命手下馱了大量的油與柴草。我要在本道寺館放一把火,然后趁sao亂將阿照劫走,順帶將關押著她的居室一并燒毀。若要強行攻破,且不說我方寡不敵眾,我也并不想在偏遠的出羽國鬧出太大亂子。 “你不恨我嗎?” 在我離開松本城前,阿照最后與我見了一面,那之后她就被幕府派來的奉行武官作下處置。今川純信當時聯合北陸諸位大名,打算在阿照反抗時直接于南北兩面對信州發動圍攻??伤齾s沒做任何抵抗便接受了處刑,今川純信甚至沒將她押解進京。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雪華做了什么了?!?/br> 我摩挲著她臉頰的手頓了一下,她面帶微笑,只用那蒼白的嘴唇淡淡說著: “雪華,你能再唱那和歌嗎?” “是什么歌?” 她逐漸閉上眼,前后縮動著的喉頭傳來不成調的沙啞低音。 “是你在柳町唱過的那句?!?/br> 我這下能確定她是真的通曉一切了。四年前在京都與她相遇時,我特地在料廳里同她歡好,還給她下了迷藥。我設法遣開了與她隨行的武士,令她被孤立在那條花街中。我與父親安排周密,父親那日更是扮作賣醬油團子的商人,為的就是引阿照前往無人的深巷。巷中埋伏著聽我號令的鐵炮殺手,可以隨時將她殺死。 死在那種寂靜的角落里,光是被發現尸體就要好長時間,等今川純信反應過來,就更難追查到真兇了。 但在最后關頭,我以一句和歌為暗號,命令雇傭的殺手放她一馬。父親為此一度向我大發雷霆,當時我只認為阿照還有別的利用價值。 啊……我一次又一次放過她,就是為了榨干她的所有價值吧。最終我也的確將她逼到這種地步了。 阿照緊靠在我懷里,滿面安詳之色。 “現在不是詠那歌的時候……” 我回絕了她,她似乎有些失望,我也不想在此時詠出那苦澀的歌。 只因母親臨走前曾道出同樣的和歌。她不啻鐘愛萬葉,亦諳熟于古今風短歌,會吟詠紀朝臣之作本無甚奇異。毋寧說過去她也常詠漢詩,且會寫些無人通曉的漢文。阿照提到的那句和歌,母親從前會常常在我耳邊念叨,尤其是在木津川邊降下大雪之時。但只有她離去的那一天,從她口中詠出的歌不同以往。同樣的字與音恍然間變得無比悲涼,像只暗夜里的大杜鵑,在啼訴著孤苦無依的自我,還有詠歌者命中的愛與愿違。 如同菅原道真的那句漢詩一般,菅丞相即便遭到左遷,不再被天皇信任的他仍在九州島感懷皇家的恩情。 “真是遺憾。不過能在死前見到雪華,我已經很滿足了?!?/br> 阿照,和我母親,和遠流至筑紫的菅原道真,委實一模一樣。 “你不會死的,你怎么能死在這里……” 我也變得語無倫次了,這下換阿照伸手撫起我的脖頸。她手上又添了幾個大小不一的傷口,這是在攻打佐和山城時才落下的吧。 “左大臣馬上就會下令處死我吧,抑或是命令我切腹自盡。雪華,你知道嗎,小時候我聽說武士要切腹的時候,曾一度覺得成為武士很可怕,慶幸自己不用作武士……” 阿照又咳了一聲,那只枯槁一般的手也隨之垂下。 “后來我又得知,原來王朝時代的武士不用切腹,縱使不切腹,亦能向踐行己之忠義?!?/br> 屋內沒有半點火星,但泉他們應該已經準備好在本道寺館周圍放一把大火了吧。不過那火先竄入阿照眸中,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里只剩下炙熱的火焰。 “純信大人,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是個對自己親弟弟痛下殺手的家伙,我還頂替了他的身份,姑母每用鶴若稱呼我一次,我腦中便會浮上真正的鶴若被我殺死的場景?!?/br> 多想在此刻告訴她,她殺死的其實是跟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 “我的罪孽已經洗不清了啊……做了十幾年的武士,我已經倦了。我好累,雪華。閉上眼睛,耳邊便是那些被我殺死的人的哀嚎,我常夢到母親與兄長叫我下去陪他們,還有北條政慶和他的妻兒……” 屋外正刮著狂風吧,即便這屋中的窗子被盡數釘死了,那冷風吹打針葉的怒號聲還是鉆入了這閉塞的室內。 在這樣的大風里放一把火可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撲滅的。 “所以,殺了我吧,雪華。我想死在你手里?!?/br> 只是阿照眼中的火焰再也不會燃起來了。 “若我能在地獄中忍受住酷刑,來世一定要在雪華身邊做一物件,哪怕是雪華發間簪起的花。你定要等著我啊,雪華?!?/br> 我已經開不了口了,磕磕絆絆的嘴角反復張合著,困頓的喉嚨卻擠不出一絲聲音。 “不過,我果然還是想做只鳥。自由自在的,不用受任何拘束?!?/br> 要不是我的眼皮和嘴巴一樣被凍僵了,此刻我的淚水定然已經止不住了。我將阿照抱得更緊了些,就像手執名貴的易碎品,仿佛我稍一松開指頭她便會就此破滅。 “你要我殺了你,我怎么能殺你??!” “我已經是,相當地累了啊……” 阿照主動抬起些腦袋,抵上了我正狠狠擰著的額頭。這時我才得知自己的身體一直顫抖不止,她的眼淚早就干了,染著一臉疲憊的面容正隨著我的身體搖晃。 “我又何嘗不恨你吶!” 她忽然抬高了音量,堅韌的吐字音似是咬著牙齒講出的。 “生在這亂世已經足夠痛苦了,遇到你之后,我便再沒有安穩的人生了?!?/br> “那就永遠別原諒我,阿照。一直恨著我,來世也不要再遇見我了?!?/br> 原以為自己能冷冰冰地講出上面一番話,然在最后一個音快要落下時,我又險些流出眼淚。 “可我又愛你,所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br> 阿照的下巴仰起一點來,趁我調節心緒時,她涼薄的唇在我左臉上輕輕拂過。她沒有再靠在我懷中,她用左手支撐著半個上身坐了起來,鼻尖緊貼上我的鼻子,緊接著用清晰的聲音說著: “我愛你,雪華。就算是為你付出生命也沒關系?!?/br> 我竟不由地吻住了她。這吻似當年在小田原城元夕夜的天守上的那一吻,不是yin靡的歡愛,我蜻蜓點水般地吻了她,我們雙唇相貼許久,連我身上也有了絲許暖意。 “雪華,就把我……” 她的rou體從我身前撤退了,阿照躺回了地板,同時她也舉起了一直掩在袖中的左手,她左袖中居然一直藏著一把剪刀。 她是要我用這東西將她殺死。 阿照平躺于地面,身上蓋著我的純黑羽織。她的目光柔和到與窗外的呼嘯聲格格不入,她嘴角也掛著笑,儼然是一副準備安然赴死的模樣。 至少她在最后關頭應當是幸福的吧。 我接過那把剪刀,將兩邊的刀刃反折,使其鋒利的內刃朝下。 阿照也閉上了眼。 “永別了,阿照?!?/br> 剪刀的刀刃閃著銀光,我的手亦不再顫抖了,二者就這樣緊密連接在一起,一齊朝阿照光潔的脖頸刺了下去。 之后我正大光明地從館內走了出來,不過本道寺館的人卻再也走不出去。泉他們奉我的命令肅清了所有守衛與武士,今日在出羽國境內燃起的大火堪比那日在小田原城升空的盛大焰火。 如此便好,便這樣燒盡一切丑惡,讓數不完的罪業連同我那份最為重要的感情一起,湮滅在這個污穢不堪的亂世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