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看到自己站在樓前，石磚壘砌的院落圍墻上，青苔斑駁，稀稀拉拉爬著幾條藤蔓，他環視小院，發現除了圍墻之外一切竟然都是模糊的。

    他呆呆站在院門口，依稀可見院子里擺了幾張圓桌，圍坐著很多人，聲音沉悶嘈雜，而每個人的面容，也都像是打了碼一樣得難以分辨。

    這是什么地方？

    蘇南心里嘀咕，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毛病了。怎么除了爬著藤蔓的院墻什么都看不清？

    他跟隨著兒時的目光四處打量，當視線穿過樓門口時，他終于看清了一樣東西——那是母親的遺像和靈堂。

    眼睛沒毛病，離的這么遠也能看清那張熟悉的照片，這是怎么回事？

    那門廳的造型蘇南很熟悉，是他的家不會錯，十五年前的家。

    蘇南心中嘆息，原來那時候，家門口還有院子的，他都忘記這院墻是什么時候拆掉變成停車場的了。

    「你看到了什么？」施醫生問。

    「家，院子，還沒拆……」蘇南回答。

    他很奇怪為什么在這段記憶中，每個人的臉都是模糊不清的，黑影搖曳，如同鬼魅。

    「院子里有什么？」

    「圓桌，很多人……在吃飯……」

    「mama呢？」施醫生問。

    「在，在遺像里……圍著，白花……」

    「好的，這是你母親的喪禮……」施醫生聲音變得低沉了一些，「你一定很難過吧？你哭了嗎？」

    蘇南確實也在為這個感到困惑，記憶中他不光看不清所有人的臉，認不出任何一個人，甚至在看清母親遺像后，十歲的自己心里也是對她感覺相當的……陌生，就好像他不屬于這個世界，周圍的一切人事物都和自己無關一樣。

    在這一刻，蘇南體會到了被世界遺棄的感覺，他像是個孤獨的訪客，來到了一個陌生的星球，參加著一場鬧哄哄的儀式。

    「……我，我沒哭……我不知道……我好像不認識她……我誰都認不出……我……我怎么會……」蘇南的呼吸開始加速，焦急的語氣中甚至帶出了點哭腔。

    「你別著急……不要害怕，你應該是已經失憶了……你感覺身邊的一切都很陌生，這很正?！?/br>
    「唔……」蘇南只能相信施醫生的判斷，周圍曾經熟悉的一切突然間變得如此陌生，這種體驗實在太糟糕了。

    「你有沒有看到什么讓你感覺親切，或者說……熟悉的東西，或者是人？」施醫生小心地問。

    蘇南看到自己低下頭，身上穿著白色孝服，系著白色腰帶，而手中還在不停擺弄幾朵黃紙花。

    「……沒有……」蘇南。

    他開始朝院子外面走，陽光刺眼，一片雪亮，蟬鳴聲聲，聒噪夏歌。模糊的大樹、模糊的馬路、模糊的小鎮……他像是被裝在一個奇形怪狀的磨砂玻璃瓶里看世界，迷幻得無法言說。

    「慢慢來……你還在院子里是嗎？」施醫生問。

    「不是……我到路邊了……」

    蘇南站在路邊左右張望，小鎮的夏日午后，馬路上很空曠，連狗都看不見一條。

    「很好，你一個人來到路邊……你看到了什么？」施醫生問。

    施醫生話音剛落，蘇南就看到遠處有一個東西沿著馬路在動。

    一小團白色，變得越來越大，還變得越來越清晰——是一輛車。

    這輛車，竟然是這個世界里，為數不多他能看清的東西。

    「我……我看到一輛車……白色的，小轎車……我能看清它……好像見過……」蘇南說得有些激動，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

    「這很好，你見到認識的東西了，先記住這輛車…………然后呢，車停下了么？」施醫生問。

    「停下了……」蘇南看到，車開得很慢，在他面前突然抖了一下就不動了，像是熄火。而從搖下來的車窗里，他看到了兩張清晰無比，又驚恐萬狀的臉。

    「車里，有兩個jiejie……感覺和別人……不一樣……」她們是蘇南到目前為止，唯二能看清長相的人，似乎只有她們才能把他和這個陌生的世界連接起來，當時的他感受就是如此。

    「你感覺她們很親切是嗎？」施醫生問。

    「……不那么陌生……我能看清她們……」蘇南不知道這種感受算不算親切，但對他來說那種特殊的感覺一定是存在的，因為他看到十歲的自己把手中的紙花舉起來遞到了窗口。

    「你認識她們嗎？」

    「不記得?！?/br>
    「她們下車了嗎？」

    「沒有，她們……好像，很害怕?！?/br>
    開車的女孩戴著一副大墨鏡，一手還舉著手機大聲叫嚷著什么，而另一個漂亮女孩也在尖叫，驚恐的面容已經嚴重扭曲了。

    「她們害怕什么？害怕喪禮嗎？」

    「不……她們害怕的，好像是我……」蘇南看到了兩個女孩盯著自己時驚恐的表情，不多時車子就重新發動起來，引擎咆哮，歪歪扭扭朝前沖了出去。

    施醫生停頓了片刻接著問，「然后呢？」

    「……車開走了……」

    蘇南的視線一直盯著遠去的轎車，眼見它在馬路上斜沖，轉向，屁股冒著青煙，劃出一道蛇形線路開上了對面車道。而就在此時，迎面開來一輛鮮紅的卡車……

    「……撞，撞車了……火……」

    他感覺兩輛車并沒有發生碰撞，因為那輛白車離貨車還有點距離，但卻突然一個急轉高速沖下了路基斜坡，一頭撞在樹上……煙很快就竄起來了。

    「你在喪禮時，目睹了一場車禍？」施醫生問。

    「嗯?！?/br>
    「然后呢？你跑過去看了嗎？」

    「是的?！?/br>
    有人聽到了聲響，從院子里跑出來觀看，很快跑過去的人越來越多，蘇南也混在人群中朝冒著煙的地方跑。

    「你看到了什么？」

    「那輛白車，燒起來了……里面的人……還在動……」

    蘇南清清楚楚看到，火焰中有一個扭動掙扎的黑色影子……但沒過多久就被大火完全吞噬，什么也看不見了。

    「當時你害怕嗎？」施醫生。

    「……沒有?！固K南現在很害怕，他也想從當時的他心里找到類似的情緒，但是小蘇南卻是相當鎮定，只是默默看著那團大火，嘴角好像還在…………發出微笑。

    「說說你當時的感受?！?/br>
    「……唔……不知道……好像有點……呃……高興……」蘇南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親眼目睹兩條鮮活生命的逝去，竟然會無動于衷，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

    小時候的自己，竟然這么冷血的嗎？

    施醫生的聲音過了很久才繼續傳來，感覺她也聽懵了，「……唔……你，你還看到什么？」

    蘇南只看到火光、煙柱、還有跑來跑去的黑影。周圍的聲音亂極了，大火的噼啪聲，人們的呼喝聲，里面還夾雜有哭泣聲……

    而在這些嘈雜而沉悶的聲音中，一道哭嚎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澈透亮，他的目光隨之看向了道路前方。

    「我……我看到路上……坐了個人……」蘇南聲音有些發顫，因為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癱坐在路邊痛哭的女孩，「是……是邱潔……邱潔……好年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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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２０２２０７２２.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