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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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謝承思重新回來時,便只剩了他與降香二人。 他用玉鉤鉤起低垂的帳幔,坐在床邊。 正與降香面對面。 朦朧燈火下,她也看得清楚: 他身上仍穿著新郎的吉服,面上泛著緋紅,額角兩鬢冒出細汗,眉間盡是戾氣——要招待賓客,還要記掛暈倒的新娘,忙碌到半夜,來不及收拾自己——可不得生氣? 降香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脫口而出:“對不起……還要按制行禮嗎?” 也不知是屋內暗紅的燈火,暖暖地熏走她身上原本的寒意,再把她熏得暈暈乎乎,不知今夕何夕;還是眼前這位玉面朱唇,雪膚花貌,狐仙山精一般的人物,引誘她失去了清明。 謝承思聽罷,牽起嘴角,皮笑rou不笑地從袖里掏出一方絲帕,伸手將她唇邊殘留的藥漬揩去,動作粗暴,沒有一絲憐惜的意味: “不需要!” “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叫蔣神醫再來一趟,開一副藥,將肚子里這胎落了?!?/br> 謝承思解開腰間玉帶,卸下玉冠,除去絳袍,隨意地堆放在手邊??瓷先ヂ唤浶?,像是隨口提到,語氣卻果斷不容情。 “為什么?”降香雙手撐著上身,身子不自覺地往前往前傾,似乎十分急切。 “你不是聽他說了嗎?這胎不過一月不到,還沒成形,反應就這么大,落了又不會怎樣,總比之后任它空耗身子要強?!敝x承思仍在慢條斯理地更衣。 “不好!”降香一把抓住了他的雙手,試圖說服他停下,“我想生下來——” 謝承思果然停下了。 他那雙淺淡的,琥珀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緩緩地轉動,直到轉向她。 眉頭蹙得更緊,幾乎擰成一團,面色黑沉得像是要滴水。 降香卻不管這些,信誓旦旦,堅定地繼續開口:“我想要這個孩子?!?/br> 仿佛絲毫不畏懼她與謝承思之間隔著的仇恨。 也對養育一個新生命胸有成竹。 謝承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怒瞪著她,掰開她的手指,自去沐浴了。 吹燈就寢時,也背沖著降香。 許久,才不情不愿地出聲:“隨你!” 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降香沒有回答。 照在床頭的燈火,仍然按她的習慣,靜靜地燃著——只是由平日里的金釭,換成了兩只紅艷艷的龍鳳燭。 她平躺在床上,手臂挨著謝承思的脊背,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入睡。 但她卻由興奮,漸漸地平復了下來。 沒錯,是興奮。 她覺得自己方才,確實是沒來由地興奮了起來。 或許一個與謝承思血脈相連的孩子,更有助于她脫罪——她一直都是這么想的。 原諒她,甚至放她走,這些好事未必發生,但無論選擇怎樣的結局,他應當會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保持她基本的體面。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靠外的一只手臂,撫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這里有了一個孩子。 它還不到一個月。 再過九個月,它會長大,并且從肚子里掉出來。 真是神奇。 她自小在街頭流浪乞食,沒見過自己的母親,當然也不知道要如何做一個母親。 平復下去的興奮,又重新涌了上來。 她不禁要在腦海之中暢想,孩子未來的模樣。 最好是要長得像父親——那樣頂尖的相貌,孩子無論男女,都會好看。 降香悄悄地抬起身子,從上往下地俯視身旁閉著眼睛的人。 因為他背對著她,是側躺的姿勢,只能看見一邊的臉——長長的睫毛垂在眼下,密密地交迭著,像是枝椏叢生的樹林。 讓人忍不住想要觸碰。 但降香忍住了。 她又悄悄地躺回去,繼續幻想她的孩子。 最好是聰明的,乖乖的——就算她這個母親結局不好,孩子也能順遂地長大。 不知不覺便進入了夢鄉。 她夢到自己抱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嬰兒在她的懷中不停地掙扎扭動。 嬰兒很重,讓她從飄飄浮浮,無處可去的一片混沌之中,落到了地上。 雙腳踩在地上,很踏實。她可以向前走,或者向后退。 可是嬰兒突然變得吵了起來,好像一切都因它哭聲而震動。 它要什么? 降香搖它,哄它,逗它玩,可是都沒有用。 它還在哭,哭聲比最尖利的鴿哨,還要刺耳。 好吵好吵好煩好煩好累好累,她要抱不住它了她不要抱它了算了還是換個姿勢抱它……然而松手之后,它卻一下子摔倒了地上。 有聲音嗎? 應該有吧。 無論什么東西摔到地上,都是有聲音的。 但她好像聽不見了。 嬰兒的哭聲也聽不見了。 不,它沒哭。 它坐在地上,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眼睛很大,是黑色的,眼角是下垂的,眼淚很容易就順著眼眶流下來,源源不斷地留下來。 它的哭聲停止了,它咯咯地笑,向她張開手臂,它還在流淚。 它好像原諒她了。 她卻向后退了幾步,她不敢再抱它了,她也不敢再看它了,她要轉身逃跑。 那雙黑色的,下垂的,滴溜溜的大眼睛,卻一直追在她的身后。 怎么會這樣呢? 降香跑呀跑,穿過大片大片的黑暗,終于在前方看見了星點的亮光。 她繼續跑呀跑,朝著亮光繼續跑。 最后亮光越來越多,漸漸蓋過了黑暗,她跑出來了。 ——也睜開了眼睛。 此時是成婚后第二日的清晨。 時間還早。 身邊的謝承思仍在平穩地睡著。 睡夢里倒不曾皺眉。 只是降香從夢中到驚醒,都不曾想起,她白日里捧過金冊玉牒,所象征著的王妃身份。 這些東西,都被謝承思隨意地攤在桌案上,不用掀開床帳,就能見著它們大致的輪廓。 * 降香成為王妃的日子,與先前相比,并無太多變化。 她搬進謝承思的主院里,被他看管得更死了,原先說好每日可放她出門的承諾,如今已經不作數。 謝承思說,當了王妃,就該注意王府的臉面了。 所以,她干什么都要知會他。 只余一點好處:原先不愿理會她的朋友們,又漸漸與她恢復了走動。 纈草是第一個來的。 來時手上提著一把彎刀,刀身用厚厚的棉布纏著。 他見到降香時,面上有些局促。 也不知是礙于她如今的身份,還是出于別的原因。 而降香的態度一如既往,甚至相較原先,顯得過分熱情——她親自為纈草拉開椅子,招呼他坐下,又親自為他沏了壺茶。 “哈哈、歡迎、歡迎!”她殷勤地接過他手中的刀,放在一旁,大聲迎他。招呼的聲音比她往日說話時,要大上許多。 這反而使纈草更加尷尬了。 現下他兩只手都空了,放在哪里都覺得變扭,只好抓著衣角,放在指間揉搓。 降香如今是王妃。她親自為他看座,無論從尊卑的道理上,還是他個人的私心上,都讓他有種倒錯的不適感。 座上像是扎滿了刺,讓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終還是渾身僵硬地坐了下來。 好在降香并沒把纈草帶來的刀,放得太遠。 他抬手一勾,就能重新拿在手中。 這把刀能帶來新的話題,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使時間沒那么難捱。 纈草垂下眼簾,專心解開包著刀的棉布,心無旁騖:“這把刀,便算是賀禮了,祝賀王妃娘娘終于修成正果。刀是我們府衛諸人一起湊的,出于神京名家之手。為了避嫌,我沒給它開刃,等王妃以后要用時,可以再找人開刃?!?/br> “以王妃現在的身份,我們就算用盡了錢財,去尋些金銀珠寶,或是女子的首飾,恐怕也不太相稱。故而,我們去求了這把刀?!?/br> “此刀刀身輕巧,刃弧也是王妃曾經慣用的,用最堅硬的礦石打造,不易折斷,王妃可以先使幾下試試?!?/br> 解開了棉布,纈草雙手托著刀,遞到降香面前。不僅眼睛垂著,連頭也低了下去。 對她的稱呼,已經變成了“王妃娘娘”。 態度十分之恭謹。 仿佛是生怕親昵一點,就要冒犯了眼前的貴人。 “哈哈真的嗎?多謝多謝!”降香依舊大聲,語氣依舊夸張,“那我就試試咯?” 她接過刀,旋身在空中舞動了幾下。 刀做得確實用心,連刀柄都是照著她的習慣和手掌大小打磨的,刺砍戳斬,每種動作,皆順滑流暢。 降香對它愛不釋手。 她將刀抱在懷中,興沖沖地再次對纈草道謝:“多謝!多謝你們送我這把刀!” 臉頰上泛起淡淡的羞紅,既喜又愧。 喜的是府中舊識,還記得她的喜好,愿意送她禮物——這大概說明,大家已經放下了;愧的是……不提也罷。 激動之中,她似乎沒發現纈草的異常。 雖然有些事情,降香不想提。 但它們繞不過去。 纈草說要來,她便一直處于忐忑之中。 她也一直在對自己說——無論是鼓勵也好,逼迫也罷,總歸是叫自己不許逃避,要得到明確的答案:她是否可以得到原諒? 可當她真見著人,卻不知道是怎么了,嘴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突然便開始大聲說話,使她整個人的態度,熱切得有些不正常,甚至像腦筋出了問題。 好像只有聲音越大,表現得越活潑外向,內心中的不安和猶豫,才能藏得更深一些。 不過行為奇怪歸奇怪,纈草還是愿意同她說話的,這就夠了。 降香深吸一口氣,終于說出了她精心準備的腹稿:“我不會再背叛王府了?!?/br> 纈草沒有正面回答,他又將話題繞回了刀上:“刀可還好使?若有不順手的地方,我再拿回去叫人改改?!?/br>